推薦序
我在想啊──林煥彰詩畫集《鼠鼠‧數數‧看看》序
孟樊(詩人、評論家)
煥彰兄要我幫他這本新詩集寫篇序,他「交辦」的事項,恭敬不如從命!哈,屈指算來,在報紙副刊的編務上,他可是擔任過我將近一年的「老闆」呢。
話說從頭。1986年至1987年期間,也就是我在碩三撰寫碩士論文那一年,某天被聯副主任瘂弦找去,說願意給我一個臨時編輯的工作,主要是幫忙《泰國世界日報‧湄南河副刊》的編務──看稿、順稿和校稿,而當時泰副的主編便是林煥彰,我就這樣當了他身邊的小編,將近一年之久,所以他的的確確曾經是我的老闆。
老闆下令,莫敢不從。過去曾有詩壇前輩邀約為其詩集作序,我卻從未應允,恐有違詩壇倫理(大概這也是託辭);所以這篇序文──從某個角度說──也可說是我的「處女序」吧(當然未計入我為晚輩寫的序)!作序時才發現煥彰兄足足年長我二十歲,不說詩齡,光是年紀,他就堪為我的父執輩;或許應該說他駐顏有術,讓我誤以為我們的年齡沒有這麼大的差距,以致從以前便僭越輩分稱他為兄。可一聲「煥彰兄」叫慣了,現在改口反感彆扭,不如還是按往常一樣喚他為兄,相信為人平易近人的他是不以為忤的。
我不曉得這本鼠年出版的「鼠」詩集到底是煥彰兄第幾十本詩集了,但年逾八十的他還能創作不輟,從2014年的馬年開始,一年出版一本詩集(搭配他的畫作),如此的創作量委實驚人,我自己更是自嘆弗如。今年來到鼠年,他也依照這些年的慣例出版這本《鼠鼠‧數數‧看看──2020生肖詩畫集》,序詩也以「老鼠」開端,即便不如以往作法題材多以該年生肖動物為主。
這本詩集收有一百首詩作,據煥彰兄自己的說法,是從他去年(2019)所寫的360餘首詩作擷取出來,按照時序(寫作先後)編輯而成的,全書依序分為五輯:「詩從一月開始」、「詩在三四月」、「詩在五六月」、「詩在七八月」、「九月的詩」,他幾乎把寫詩當作寫日記,平均一天寫一首詩,記的也都是尋常事、日常的感受,想的亦非什麼國家大事或者偉大事業,可以說寫詩就是他的尋常事,甚至詩就是他的生活,兩者無法分開,就如〈讀寫一日三餐〉一詩所言,他將讀詩、寫詩當作一日三餐來享用。
煥彰兄的詩,除了早年(1960年代)《斑鳩與陷阱》時期,略具現代主義風格外,從他第三部詩集《歷程》開始,即有明顯地改變,語言不再那麼「硬朗」,反而轉趨透明。我說他語言硬朗,是因為當時他即便滲發有現代主義的味道,仍不見有1960年代《創世紀》那種晦澀的詩風,更不以繁複的意象、艱深而令人不解的語言取勝。此所以陳芳明於1969年為《斑鳩與陷阱》寫的評論中,即指出他這種語言明朗的特點,換言之,即便在他最早期的詩作,其語言也都不具晦澀味;而《歷程》之後的詩作,不過是更趨淺白罷了。或也因為詩風如此,讓他在1970年前曾一度加入與之風格相近的笠詩社。
為何他的語言會如許透明而讓人感到親近?套用陳芳明的話說,一言以蔽之,即「他怎麼講話,就怎麼寫詩」。這也就是他的詩語其實使用的是口語化的語言,也因之他一向並不講究語言的修辭,「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種作詩劣習,是從來不會出現在他的作品裡的。或也因為此故,很容易便可將他的成人詩轉為童詩創作,蓋兩者的語言特性庶幾近之。
對於口語化語言的使用,煥彰兄亦有自知之明,他說:「我長久以來習慣了用平易的口語寫作,似乎有很多作品,大人小孩都可以讀;我也不忌諱我寫的淺白或直白,我只忠於自己的心情和感覺,順其自然,不刻意不雕琢,或要如何討好人家……」這種不忮不求的態度,足可瞧見他已臻至「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了。從〈老無老矣〉一詩的自述,我們便可以看到他此時那爿澄明(像白雪)的心境:
老,吾老
老,無老
我們都樂於面對老;
白髮,白眉,白鬚
無一不白,
包括心中一片
雪白──
雪白冰潔,毫無塵埃
無須罣礙,
哪要呼東喚西?
這首自況詩也寫出了他近些年來在創作上的「想法」。這本詩集裡,最大的特色是詩人予人一直「在想著什麼」的感覺,從序詩〈老鼠的思考〉到最後一首詩〈想想之外〉,詩人彷彿一邊走一邊想,一邊想一邊寫;序詩裡的老鼠在想「為什麼貓要追我?/為什麼人要討厭我?」,他在想的是如何自尊自重的問題;〈沉思者‧思想者〉的我在想著自己的身世,想著自己的「存在」;〈轉身或轉彎〉的我則想著如何轉身或轉彎以求「變或不變」;〈貓想‧想貓〉讓詩人又想回《活著,在這一年》(2018)裡的那隻貓;〈靜觀‧細想〉細想的你提出人生的自問自答……而最末的〈想想之外〉藉由我和貓的互想以產生彼此堅定的信賴。詩人從年輕到老,似乎存在著不少大大小小人生的問題,讓他在古稀之齡還一邊寫一邊想,使得「我在想,我再想」成了此詩集的口頭禪,而這動腦的思想運動,恰恰是他老年生活的寫照。
煥彰兄這些動腦思想的詩,其中有不少詩不無辯證的意味,譬如〈黑與白〉裡關於黑白的思考,頗有林亨泰〈非情之歌〉詩輯中那種黑白辯證味道;再如〈離開,又回來〉裡,對於離開與回來的自我辯證,從「離開,又回來」指的是「不一定真正離開」,一直想到其實那就是「不再離開」,這中間讓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想著;而〈瓶想〉裡的空瓶,不管想的是上天下地、古今中外地想或者不想,或把大的想成小的、多的想成少的,又或者別人的想成我的……總之,想一想才不枉費自己度過這淡淡的一生。在這些「想法」裡,你竟然發覺它其實隱藏著排比句法,在反覆思考著的同時,還利用一些複沓句以至於重複修辭法(palilogy)來增加語感,而如此一來也強化了詩的節奏感,使得這些口語詩作讀起來特具音樂性,不知這是不是詩人的無心插柳?
比較令人納悶的是,近些年由於創作生肖詩集的關係,煥彰兄其實寫了不少動物詩―這倒不失為新近崛起的動物研究(animal studies)文學理論批評的例子,只是收在這一冊為鼠年出版的詩集,幾乎找不到老鼠的足跡,雖然裡頭也看得到狼、蛇、鷺鷥、燕子、貓等動物身影。不知他是否不太喜歡這種鼠類?以至於連最後一首詩都要安排貓來結尾?
哈,煥彰兄自然是不會介意我以上的調侃。誠如他於〈一座山一片雲〉裡的自述:「一座山,永遠沒有走開/一片雲,永遠在路上;/想了很久很久,該走的就走/不該走的,永遠也走不了!」如此隨遇而安自適自樂的詩人,豈會在意外在的風風雨雨?而這樣的心境,恐怕已屆耳順之齡的我仍難以領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