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首童謠的反叛 ──側寫怪少女林纓
詩人 楊澤
認得「怪少女」林纓是因為一首歌。一首我在別處從未聽到過的歌,一首至今讓我驚艶不已的歌。
乍聽之下,只覺得,這首叫〈Starving Cock Robin〉的英文歌好聽極了,古色古香的吟唱風格,悠悠蕩蕩的,令我猛想起,沒錯,十六世紀末英國伊莉莎白王朝時代,Thomas Morley寫的,以魯特琴伴奏的謠曲,細聽幾遍,卻又不盡然。
YouTube 上以中文標示歌名為〈飢餓的知更鳥〉,作者林纓,又註明是萬聖節馬戲團系列童謠,讓人一時如墮五里霧中。
看來這不可能是古人所作,而是時人自創曲,而作者林纓一人包辦詞曲動畫製作,自吟自唱,可這林纓又是誰呢?
認得林纓後,我拉了她去演戲,在島嶼寫作系列記錄片《新寶島漫波》中軋一角,又唱,又跳,又作動畫的,但直到片子殺青後的今天,我有空細細讀完她的兩部長篇小說──去年的《萬聖節馬戲團》和今年猶待命名,付印出版的續作──我覺得,我還是不懂她。
我和林纓走在台北市的大路上,右前方是因改建而暫移到東門町的南門市場,正前方看似路的盡頭,矗立著中正紀念堂,秋天的涼風陣陣吹來,我倆不時抬頭看看藍天,享受一年難得的好天氣。
為了方便沒讀過第一集《萬聖節馬戲團》的人理解,此刻容我先跟讀者稍稍「劇透」一下 : 第一集的情節就聚焦在馬戲團神秘兮兮的新進團員,一個不死不活的屍體,叫烏鴉。從被馬戲團發現到收容,新團員,雖說是一具屍首,並未完全死透,看似違和,基本應答行動卻堪稱自如,能和以小丑,貓眼為首的一群怪咖溝通相處無礙,堪稱怪咖中的怪咖。
在團長指揮下,馬戲團的任務其實是雙重的 : 既作收門票的公開演出,也接受各類怪怪的委託案,在私下偵查辦案。劇情線上,馬戲團此時忽然接到了一件新的委託案,委託人卻是一向站在他們對立面的巡守隊,原來這個類似巫術法庭、女巫狩獵者那樣的不名譽團隊,他們的隊長居然不見了。最後劇情大逆轉,衆人發現,烏鴉就是巡守隊失蹤已久,怎麼也找不著的隊長。
林纓的小說似可歸為奇幻類型,但跟大家熟悉的《魔戒》或《哈利波特》大不同,她的故事極具哥特風,有股壓抑不了的爆炸性能量,從情節到人物充滿黑色幽默趣味,而且移動的速度超快,鬧劇般翻臉如翻書。一方面是,嘉年華會般不真實的馬戲團「奇觀」──除了吐火、馴獸、後空翻及人魚的表演,還包括團長不時把衆人放在一個物質極端缺乏的環境,而廚子又常威脅不做飯,讓他們被迫吃土──另一方面則是,圍繞著烏鴉(屍體)的各種顛覆性展開,人皮裁縫師、拷問師、鬼城、邪教團等等,所有你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層出不窮的詭異情節與細節。
一般童話裡,孩童註定無法理解死的意義,在林纓作品中,他們卻時時刻刻,和死亡幾乎是零距離相處在一起,玩出各種光怪陸離不思議的遊戲。他們的生活是分裂的,既生活在充滿典型童話意象的世界裡(從敘述者名字叫「貓眼」、雙胞胎叫「夜鶯與玫瑰」、還有叫「水晶」的人魚,不難想見),卻又人小鬼大得不得了,儼然一批私家偵探、審判官、法醫,一批如假包換的「恐怖小孩」(enfant
terrible)。
澤:對,上次我有推薦你看了……
纓:費里尼。
澤:對,費里尼的《大路》。你寫的貓眼和這些馬戲團裡的人,是不是都滿像電影裡的小丑?
纓:你是說電影的女主角嗎?
澤:女主角是個小丑沒錯,她的男人則是個力士,像你的吐火男。他們算跑單幫的,但另外還有一個小丑啊。
纓:另外那個,他們後來在馬戲團遇到的……那個Angel吧。
澤:對。
纓:我很喜歡那個角色。
澤:我最喜歡電影裡面,那一小段用小號吹奏的憂傷小調,預告了Angel和女主角,這兩個男丑女丑後來早夭的命運,簡直是飛來一筆。
纓:一開場就是被音樂抓住,我才坐正了認真看。我尤其喜歡Angel那個說不上悲傷也說不上快樂的角色,他很明白自己不會走上和一般人一樣的路。
澤:對,女主角是要走上一般人的路,但她走不上。而Angel,他並不要走一般人的路。
纓:他明白有一天他死了,聚光燈會移開,所有曾經為他歡呼鼓掌的觀眾會馬上遺忘他,遺忘只是瞬間的事。我很喜歡他即使如此也堅持走上這條路的執著,只是這種執著是用玩笑來包裝。最後他被揍的時候,他還在笑,直到他看到他的錶被打壞了,才第一次聽到他一句沒那麼玩笑的抱怨。
澤:可是他不喜歡安東尼昆那個角色,他不喜歡女主角的男人,對不對?
纓:對。
澤:他為甚麼不喜歡他?
纓:……欸對啊,他為甚麼不喜歡他?
澤:他們是一個三角對不對?女主角和她老公是通俗劇嘛,這個男人粗俗又粗暴,是一個粗糙得不得了的大男人,一開始,我們會把這個男人當成野獸(幾乎是The Beast and the Beauty的故事原型),但電影最感人的是,這個男人最後聽到那段小號,居然要哭了。在這點上,這又變成了某種「超凡入聖」的寓言。但我還是想問你,為甚麼Angel不喜歡這男的?
纓:嗯……我覺得他們面對表演的細緻度也有差吧,如果把表演看成藝術,Angel是在追求一種藝術的純粹度和細緻,但安東尼昆和他站在同樣的位置,卻從不追求細緻和提升,就是一個俗人罷了。所以Angel會很看不起他,而且這個俗人還擺出一副很自我中心的樣子。
澤:這個凡人,像所有的凡人一樣,很自我中心──在這裡他不是野獸了,因為他遇到了天使──Angel是個貨真價實的天使,正如同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凡人。凡人就是太自以為是,所以Angel討厭他。像你剛剛講的,這個天使等於是無我的,當他發現錶被打爛了,才清楚意識到自我的存在。
纓:所以他是一個天使。
澤:對,女主角也是天使,但同時也是凡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一個介於凡與聖之間的,很有趣的三角。
纓:喔,難怪她會介於兩人之間。
澤:Angel就是一個怪咖,我覺得你的馬戲團,就是充滿了這種魔性與神性兼具的怪咖。我在第二集也隱隱約約看到某種三角。貓眼、小丑會是你的核心人物,那第三個會是誰呢?
纓:只能說,貓眼會是一個感性的角色,小丑則是理性、嚴謹的──也許會走向情、理、法這樣一個三角吧,我暫時不好多說。
澤:講回來,我覺得《大路》最厲害的,還是那一小段憂傷的小號曲,絕對有畫龍點睛之妙。像你的小說,每本都會搭配你一手包辦詞、曲、唱的童謠,第一集是〈飢餓的知更鳥〉,第二集則是〈行星的孩子們〉和〈查理〉,這些看似從小說情節岔出來的童謠,我也覺得是神來之筆,每一首似乎都有其隱含的寓意,值得進一步推敲。
目送怪少女林纓進社區圖書館後,我覺得我還有些話想跟讀者說。
馬戲團奇觀外,這部小說可說是林纓給大人世界的一份詭異的禮物。Trick or treat,她精心安排讓那些馬戲團少年吃土,卻給了大人世界,來自死神與魔神的各式笑聲與回聲(宛如站在台北一○一大樓頂端發出的陣陣狂笑)。
林纓的小說是超齡童話、成人童話,她自己就在演一個恐怖小孩、壞小孩。她成功地把一組組的二元對立結構玩弄於掌中:生/死、真/假、光/暗、天使/魔鬼、不可見/可見、女巫/教會、馬戲團/社會體制。林纓的超齡童話、成人童話,已相當接近納布可夫所說的,厲害小說家應該立意寫出的「大童話」了。
第一集以其中古世紀的愚人節、狂歡節風格見長,可說更接近格林式的「童話童話」,而不像王爾德安徒生式的「文藝童話」,在這點上,第二部則相對倒向文藝童話那一邊。
另一方面,她隨小說附贈的三首自創曲,倒是聽起來都是不折不扣「童謠童謠」風的,很有她自己橫空出世的奇思異想,一點也不像常見的文藝童謠。也就是說,這兩部充滿了死神與魔神笑聲的長篇,完全可以視為某種「純真的輓歌」,這點尤其在隨第一集附送的自創曲〈飢餓的知更鳥〉中得到了極致表現。
〈飢餓的知更鳥〉,以它童謠吟唱的古風和其優美的調性,如我前頭說的,頗神似十六世紀伊麗莎白王朝時代的古調,但就詞曲的實際內涵而言,它毋寧更像後來十七、十八世紀文人,如托馬斯.珀西主教(Bishop Thomas Percy,1729–1811)及喬治.湯普森(George
Thomson,1757–1851)等,費心收集的蘇格蘭、英格蘭民謠。後面的謠曲更喜歡觸碰禁忌題材,性、暴力、死亡、亂倫,往往隱藏在這些素樸的作品中。林纓的童謠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以馬戲團和黑森林為舞臺,以介於迷信與啟蒙的十八世紀為背景,用優美的形式包裝著黑暗、暴力和一種不可逆的神秘力量,在在充滿了前現代民間社會所獨有的鮮活兇猛的爆發力。這也是為甚麼,我如此拜倒,驚豔於它的原故。讓我更加覺得奇妙的是,怪少女林纓不單是小說家,說故事的人,也是一個原創歌手,二十一世紀少見的吟遊詩人。她居然能如此不動聲色地,以一首首童謠,對命運,對這個世界,作出了最純真,也最世故的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