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痕如刀

郭強生　序

　　黃秋芳早我兩年從台大畢業，論創作量和出道時間都算得上是我的「前輩」。她囑我替她的新書寫點東西。隔著台北龍潭的長途電話，我這裡夢境草草，糊裏糊塗也就答應了，掛上電話才覺得不尋常—我總共只見過她兩次面哩！

　　說到這裡，讀者應該可以感受得到她就是這樣一個伶俐的女子，不太守規則。當初聽人家說黃秋芳隻身負岌東瀛唸詩文學校去了，我翻出僅有的兩張印象：就是她嗎？那個聲音嬌嬌的女孩竟有這樣的瀟灑？真的就是她。這還不打緊，趁假期回國，她一口氣交出了六部作品的手稿：採訪、散文、短篇、長篇……這簡直有點戲劇化的誇張了，不過真的還是她。記得第一次見面，我和她和在座其他各位皆為初識，生澀在所難免，全靠她在串場，她也是很戲劇性地拔下指戒，三弄兩弄把它扯出個九連環，開始要大家比賽再拼組回去。……

　　第二次見面，她便不諱言對我的小說印象。喜歡這篇、為什麼喜歡，教我吃驚她看書仔細和勤快。她曾問及以我男性角度如何處理女性人物？記得找回答她凡抵是人就脫不開「情」字，也有男人重情、女人薄情，深淺濃淡因各人物背景不同而異。當時我是和她站在頂好那邊的比其門口，下午五點父通擁擠，烏煙瘴氣，而我竟看到一張非常專注的面孔、無視於繁囂市井，為了一個「情」字在思索凝神。等她這本短篇小說集的校稿交到我手上，我一見書名「吻痕如刀」，心裡就有了七八分，想她在異國又經歷了一些之後，必定是想和我繼續那日的話題。

　　以男性的眼光展讀她這七篇新作，第一個感覺是新鮮。在此不作與眾不同解，我的意思是百分之百女子心事的原味，生鮮脆利。手筆亦如刀，俯仰採擷心思靈動，既快又準，字字落到稿紙上都還在搏伏呼吸，請看：

　　他吸吮著她的頸項，熱切地動支了全身的力量，像吸血傳說在尋求一生的能源，再洗她的傷口。她瑟縮在他的擁抱裡、茫亂、而且痛楚，像一場沒有邊緣的噩夢，所有的力氣就在這無效的奔馳裡一點一滴抽空。 —樓頂上的星星

　　書中作品都是在處理女性在情字中浴火再生的故事，她們的痛楚、渴切，以及事業與堅持。女人寫女人，本來是天經地義的順手之舉，但是黃秋芳筆下的女人又比一般更能逼近真相、更赤裸了一些。

　　在「春日的女人和貓」裡，開宗明義就不斷重複著「懶懶地」、「傭懶」、「懶洋洋」這樣的形容詞，女主角江鶴對待情人的方式與貓咪戲撥毛線球無異。男主角疼她的嬌甜，「寧願忍受她這些極女性的無理取鬧」，因為「她這樣的女子，也許只適合被無法無天地縱容看，恐怕沒什麼能力去做一個人合格的媳婦、妻子」。「樓頂上的星星」中始終無名無姓的女主人翁，面對一場浪漫得教人想出軌的夜景時，因為男方的沉默「如舊日男朋友對她的縱容」，而使她「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我喜歡有很多人對我好、我不要只有一個男朋友對我好—那女子張看一雙孩子似的眼，與江鶴說「你知道我跟他們？」時的神情，幾乎是一致的。不同於鄭寶娟式的「妖婦」角色、和蘇偉貞近乎女性潔癖的、如透明靈魂般游移的女主角，黃秋芳更能理直氣壯地將女性需要被寵愛的本能一針見血指破。

　　但是黃秋芳並未讓這些角色喪失「新女性主義」所賦予她們的「權力」。「天空藍」、「愛情休假」、「春日的女人和貓」及「樓頂上的星星」的女主角在外形上都有一個共同之處—瘦，這是藉以表達內在韌力的一種外在投射。儘管愛情是她們始終的信仰，但是她們在要求心靈的絕對密合之外，還要求精神的絕對自由。在追求這樣的主張上，女性角色不僅主動，甚至讓男性感到威脅與震驚：

　　「決定？」如松驚慌起來，綠娟過於沉靜的臉顏叫他害怕，他顫著語言遲疑著：「我還沒有決定。」……她那平靜的語氣，讓他聯想起深海層的平靜表面，有太多嘯濤暗流以令人錯愕的壓迫力量在蓄勢醞釀，一時裡他竟然沒有勇氣點下頭。　　—吻痕如刀

　　她（江鶴）那過分平靜的樣子叫岱嶽分外害怕，寧願，她就是埋怨憤怒撒賴，或者是封他冷淡也好。 —春日的女人和貓

　　雖然這以後他見到她，每次都覺得她難纏，並不走因為她精明厲害，而是她那清清楚楚的情緒，像一種風信，陰晴著雨，全擺在臉上，而且不肯相信，任何別人的意見，固執地依賴著自己的直覺生活。 －樓頂上的星星

　　尤其最後這一段，幾乎可以做為黃式女性角色典型的一種註解。只有這樣性格的人物，或許在愛情這樁事業上她們幹得轟轟烈烈，但是終究的困境，黃秋芳並未指明出來。在上一本書「我的故事你愛聽嗎？」之中，男性角色尚處於陪襯地位，到了「吻痕如刀」中，可以說已成了弱勢團體。「芳草綠」中的日本男孩和夫、「天空藍」中的吉安國，都是「天生的靦腆」，用P—A—C的模式分析，他們都是被呵護的那一方。而「吻痕如刀」中的如松在

　　母親與妻子之間無所適徙，而被綠娟「劃下最後一刀」。「如果從頭」裡跨越時空追尋愛情的翠瑚，讓齊山在面對她「瘋了似地尖叫、踮起腳尖膩著齊山說：『吻我，再吻我，我永遠都覺得不夠。』」時亦無法拒絕。

　　「吻痕如刀」凸顯了一種充分能反映黃秋芳女性觀點的角色典型，這是她，也是讀者最大的收穫。如果說我還有其他什麼的看法，我以為黃秋芳在「芳草綠」的後半段，描寫阿月和被人託孤的男孩哲敏間的情緒轉折時，展現女主角的母性和兒童的敏感脆弱，更能讓人體會女作家靈密的心思與筆力。可惜在這本書中，親子關係只是一個短短的插曲，這或許就是黃秋芳值得被繼續期待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