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的心情 馬森
幼年遭逢戰亂，常常為了逃避戰禍而流徙，情非得已，也就沒有心情去欣賞各地的風光。及長，戰亂終於過去，才會有心情為遊歷而遊歷，這時候覺得為了開闊眼界，為了增長見聞，甚至只為了單純的好奇，必須不時地突破一己生存的空間，旅遊遂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如果久居一地而未曾外遊，竟好像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這恐怕也就是為什麼我常常欣然接受命運的安排易地工作的原因。
大學中較長的寒暑假，造成了旅遊的方便；特別在獨身的日子裡，要出遊，不必與人商量，只要拎起一隻旅行袋出門就是。在國內時還有些出入境的麻煩，或必須呈報服務的單位，到了國外才知跨國旅遊十分簡單，只要事先籌畫好交通工具，有足夠的旅資也就成了。
我二十八歲出國，到五十五歲返國定居，長達二十七年之間，經常圍繞地球飛行，返國後，仍然不斷出國遊歷。前後曾經久居及足跡踏過的土地在亞洲有中國大陸、台灣、日本、印度、越南、菲律賓、香港、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歐洲有法國、英國、蘇格蘭、德國、奧國、瑞士、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盧森堡、比利時、丹麥、挪威、希臘、南斯拉夫、匈牙利、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蘇聯；美洲有加拿大、墨西哥、美國、瓜地馬拉、薩爾瓦多、宏都拉斯、尼加拉瓜、哥斯達黎加、巴拿馬；非洲則除了曾一度路經東非的吉布地外，其他則未嘗遊歷過。澳洲也始終未曾涉足。比起足遍全球的人，自嘆弗如：但比起足不出戶的人，我毋寧成為朋友口中的驛馬星了。
青壯年時期，喜歡攝影，每次出遊身上總配備兩部照相機，一部拍照片，一部拍幻燈片，後來甚至購買一部V8的錄影機，攜帶三部機器實在是夠繁重的，在年輕力壯時並未感受到。那時候總覺得如果沒有把目睹的風光用攝影器材記錄下來，竟好像白走了一趟似的。多年累積下來，照片、幻燈片以及V8的影片裝滿了幾大箱，卻只拍不看，或只想旅遊，無暇回味，終於成為搬家時的累贅。前幾年，忽然發現多年用心拍攝的V8影片全部在家中不翼而飛，照片與幻燈片也多數忘記了放在何處，於是才決定以後只旅遊，不再用機器記錄。最好的紀錄，還是自己的頭腦；而最易於保存的還是書寫文字。如果整理成書，即使自己的遺失了，別人仍然可以保有，可惜這個道理發現得太遲了些，不然可以省下不少資金，也更會集中精神好好欣賞各地的風光。
其實我從小學開始就有記日記的習慣，旅遊的日子，日記簿也總是裝在旅行袋裡。然而行色匆匆，只能記下些梗概，而不能書寫較詳細的遊記。在旅遊之後，如果?巧有某位雜誌或副刊的編輯索稿，一篇遊記於焉成形；如果旅遊之後沒有這種機遇，那麼也就只剩下日記裡的那點資料了。
有許多印象深刻、感觸良多的旅遊，心中雖有書寫的衝動，只因缺乏外力的推波助瀾（自己主動寫作的畢竟多在小說、劇作或學術論文之類），竟失去一見天日的機會。例如遊過中美洲的尤卡坦，對古代瑪雅文化留下深刻的印象；遊過義大利的翡冷翠、羅馬和威尼斯，文藝復興的藝術時時在胸中鼓蕩；遊過希臘以後，古希臘的文明以及愛琴海的風光便常縈繞在胸臆間；遊過英國的湖區，才知人間竟有如此的美境，難怪會產生像雪萊、考爾萊芝這樣愛美的浪漫詩人。我總希望有一天會補寫出這些地區的遊記，抒發一下心中尚未流逝的情懷。
遊山玩水以外，我也是個喜愛探險的人，除了幾次參與學校的出國移地教學與參訪以外，我沒有參加過任何集體的旅行團，每次出遊都是獨自一人行動。在一些別人認為敏感的地區，例如紐約的哈林區、七○年代舊金山的嬉皮營、香港黑社會的的九龍城、西班牙城市的吉卜賽人居住的地方，連計程車司機都不願意開入，我都曾徒步進入其中的曲徑或密巷，僥倖的是也未遇到任何危難。反倒是在羅馬時曾遇到過一個義大利騙子，後來也機智地脫身了。
出外旅遊還有一項平素不會發生的事，那就是容易遇到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日常的生活中，為家人、親友所環繞，既沒機會，也沒意願與陌生人搭訕；在旅遊時則不同，周圍全是陌生人，除非你決心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否則有太多機會與陌生人接緣。短暫相聚，當然不易結為知己，但有時也會遇到不易忘懷的知音。另外一項旅遊的效益，就是轉換不同的環境後，一個人的思緒不易僵滯，為慣性所固執的想法常會因外在環境的改變而獲得調整。
我以前沒有出版過遊記，承聯合文學出版社的許悔之總編輯有此雅興，願意把這本融合東亞與歐陸的旅遊篇章公之於世，還有聯文的諸多同仁協助編輯成書，在此一併致謝。
本書中所收的菲律賓遊記、西班牙與葡萄牙的紀行，以及在當日還頗神祕的蘇聯的探險，乃多年前應幾位主編的催促寫成，其中〈記大英圖書館〉一篇，記得更是為早期聯副主編啞弦兄定題索稿而成。如今回憶當日的菲律賓之遊，也有些探險的意味，但是我總認為人基本上是善良的，所以不會先設心防，竟未碰上真正的惡人。蘇聯之行是集體的行動，因為蘇聯在解體以前還不是一個可以容忍外來者自由行動的國度。有一篇記在巴黎遇到的金光黨，與頻頻出現在海峽兩岸行騙的的金光黨徒無異，只是這位笨賊手法雖像變魔術一般，卻並未得逞。附錄中的一篇〈懷念昔日在巴黎的朋友們〉是青年時期的作品，其中所提到的朋友，像熊秉明、周麟、席德進等都已先後謝世多年，其他的朋友也都日漸步入老境。憶及初抵法國的日子以及後來與留法友人創辦《歐洲雜誌》的往事，恍如昨日，事實上已有半個世紀之久了，令人不得不感慨時光的易逝！
其中有些篇章發表後幾經轉載，可能年長的讀者曾經寓目，但這些年來沉睡在我書桌的抽屜裡，這一代的讀者卻無緣目睹，如今有成書問世的機會，等於使這些篇章從沉睡中又甦醒了過來，不能不令我為之欣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