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耶穌

導讀
高燒不退的「卡拉瓦喬症」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所教授　陳淑華

　　國際藝術市場近來十分熱鬧，名畫或以創歷史新高賣出、或失竊、或重見天日。在這些名畫話題中，以十六世紀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畫作的相關新聞最為惹眼。

　　二○○六年十二月，倫敦發生了一則舉世注目的新聞。卡拉瓦喬（Caravaggio, 1571-1610）的真跡《聖彼得與聖安德烈的召喚》被丟棄在英國皇室骯髒的儲藏室中蒙塵了近四百年後，差點被不識貨的英國女王誤以為是複製品而加以丟棄。經過六年的鑑定與汙漬清洗等修復過程，這幅大作才得以重見天日，並被估計值五千萬英鎊（約三十一億元台幣）。

　　歷史上類似的新聞或故事並不僅止於這一件，它也不是與卡拉瓦喬畫作重現相關的第一個新聞事件，這事件之所以特別引人注目或是引發討論，固然與英國皇室應有的文藝形象，或與卡拉瓦喬備受爭議的一生息息相關，但其實與半個世紀以來，卡拉瓦喬愛好者之間相互感染、流竄的狂熱病「卡拉瓦喬症」脫離不了關係。

　　卡拉瓦喬的一生雖然短暫卻充滿傳奇色彩，就連他的畫作風格、乃至於畫作命運本身也同樣的具戲劇性與爭議性。

　　卡拉瓦喬的生活遊走於榮耀與狼狽之間。他生性放蕩不羈、脾氣火暴，嫖妓、鬥毆、酗酒……種種世俗戒律所不容的行為樣樣都來，但卻三十餘歲便在羅馬藝術界中享有盛名。他雖然擁有高超的古典繪畫根基，卻刻意背離文藝復興大師們崇高、優雅的風格，並勇於投身自然，力求忠實展現人類的多樣性與獨特性。其性格雖然激進又爭強鬥狠，但畫作中卻充滿細膩、隱喻的意象，以及微妙的心理狀態表現。

　　在畫面的布景方面，他喜愛以舞台劇般強烈的明暗光影對比展現人物鮮明的表情和戲劇化的對應關係，並以風俗畫的精神及手法處理宗教題材，將宗教事件當作普通人之間發生的日常事故。畫面中的聖經人物被放置在世俗環境中，聖母不再是高貴優雅的處女，反倒成為體態臃腫、舉止粗俗的婦人；而聖徒也搖身變成手腳因勞動而粗糙龜裂、額頭因風吹日曬而布滿皺紋的禿頭農民；有時甚至出現充滿暴力鬥爭與近乎血腥的場面。卡拉瓦喬想藉由這些方式強調人神之間該有的聯繫，然而這種離經叛道的表現手法觸犯了當時教會的圖像學標準，使得其畫作所獲得的評價相當兩極化。

　　敏銳又充滿異樣、詭異色彩的卡拉瓦喬開啟了新世代，他被譽為改寫西方藝術史的大師。終其短短三十九年的一生雖然未曾收過學徒或是辦過學堂，卻在藝術史上帶動了一股「卡拉瓦喬風」，追隨者眾，形成了所謂的「卡拉瓦喬畫派」。以其畫風再詮釋創作者不在少數外，其作品更曾被大量臨摹仿作，並散落在富豪宅第或各大小教堂中，例如光是在本書引發爭端的《聖約翰》就有十一幅版本。

　　卡拉瓦喬逝世之後，名聲消殞的速度之快也同樣令人驚奇，他被當作是個既無聲望、又毫無重要性的畫家；作品中強烈、戲劇化的張力，不僅不見容於保守、學院化的標準，甚至被貶為既粗糙又粗俗。

　　到了二十世紀初，藝術界重新審視並發掘卡拉瓦喬的重要性與影響力，將他視為開啟巴洛克繪畫風格的先驅者。近年來其作品也愈來愈受到重視，在迷戀其風格的藝術史學家眼裡，認為他或許是個兇手和瘋子，但也絕對是個天才。他傳奇性的一生曾引發許許多多的傳說，並經常被拍攝成電影，成為典型過著波希米亞式生活的藝術家的代表，就連他的畫作也經常引起各界的爭議與熱烈討論。

　　同樣一幅作品，即使是再好的「仿作」，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或是實際市場的評價，都很難擁有天才級大師原創作品千分之一的價值。名作真偽之辯始終是藝術界關懷、重視的話題，想要證明一件藝術品為原創之作的過程其實倍為艱辛。   

　　天才藝術家真跡重見天日的背後，通常隱藏著一段引人入勝的故事，這對於大約只有五十幅畫作存世的大畫家卡拉瓦喬更是如此，這往往也使得其「失蹤畫作」的再現顯得特別亮眼、特別令人注目。

　　近年來圍繞著古典大師畫作周邊故事寫成的書籍大受歡迎，《逮捕耶穌》稱得上是其中相當別出心裁的一部，它是以一幅卡拉瓦喬創作於一六○二年的同名畫作重見天日的精彩過程所寫成的真實故事。

　　處理這類的題材，如果只是像流水帳般記載事件發展，肯定會讓人覺得讀來枯燥乏味，幸而《逮捕耶穌》作者強納森．哈爾兼具小說家雕塑人物性格的才華，以及劇作家描繪人物內心世界及外在動向的功力。

　　整個故事的描述方式和卡拉瓦喬的作品同樣具戲劇性，內容也非單純描繪失蹤真跡的找尋，卡拉瓦喬的生平之謎被巧妙地穿插在尋找畫作的過程當中，歷史軌跡和場景也時時被當作襯底，古老世界的魅力與現代世界的運轉交織呈現，隨著兩件故事的推展與相互輝映，劇情也變得高潮迭起。

　　故事從一開始便暗示著，有時候當我們用心並堅持到底去尋找一件事物的獎勵，就是會發現另一件更美好的事物。而一幅畫作就像是一面朝時光回溯開啟的窗。

　　整個事件是從一幅真偽備受爭議的卡拉瓦喬《聖約翰》開始。為了從追查有關《聖約翰》收藏史的第一手資料以便推論其真偽，兩名羅馬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的研究生運用各種關係，找尋數百年前曾雇用卡拉瓦喬的羅馬家族後代，並抽絲剝繭翻閱該家族數百年來的檔案資料，卻在財產清冊中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幅在歷史中「消失」近兩百年、價值連城的卡拉瓦喬《逮捕耶穌》的紀錄及其可能的去向。讓卡拉瓦喬從歷史中復活的藝術史學家之一羅伯托．隆基生前即執迷尋找《逮捕耶穌》的真跡。研究生雖然窮究不捨、追索了三百二十年的資料，最後卻被迫停在《逮捕耶穌》於一九二一年曾在愛丁堡被拍賣的訊息，畫作自此杳無蹤影。

　　另一方面，愛爾蘭國家畫廊的義大利籍修復師，因緣際會承接了鄰近耶穌會神父宿舍內舊畫的清潔修復工作。在神父每天用餐的餐廳牆面上，他意外地發現了在歷史中消失已久的《逮捕耶穌》，而神父們對於無價之寶就在身邊竟然渾不知覺。沒把握只看幾眼就能確認作品的真偽，修復師要求將作品運到國家畫廊內進行清潔，並藉口工作繁忙，至少須半年才能完成修復，拖延時間以便仔細研究比對。

　　雖然任何仿作，不論模仿得多麼高明，也不可能展現出原作的深度，但往往在過度期盼天才的「真跡再現」的心態下，即使是專家也極可能在自己心中複雜的網絡中翻攪甚至栽跟斗。因此，修復師除了貼近作品，仔細研究畫作美學痕跡進行判斷之外，還得追查作品流落至愛爾蘭的歷史，建立確切的收藏譜系，真跡才能獲得完整的認證。

　　一幅作品真偽的認定，確實涉及藝術界各個專業及面相。在故事的敘述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相同領域的藝術史學者之間在專業判斷上的較勁，以及他們執著的研究精神，還有藝術品修復師的敏銳、藝文記者細心推理與追根究底的精神。

　　藝術史學者透過對畫家創作手法，例如筆法的俐落、細緻與流暢度、乃至於畫面上隱隱約約流露出的修飾痕……等專業認知，作為判斷真偽的基礎，他們不屈不撓、費盡心機找尋與作品相關的第一手史料，只為證實個人推斷的可信度，重新為一件可能因種種因素而被誤判或遺忘了的大師作品定位。

　　修復師以及相信作品為真跡的博物館相關從業人員，心機用盡，設法從其他博物館借來已經被確認為真的卡拉瓦喬畫作以便進行比對，並藉助科學X光和紅外線掃瞄畫作，檢驗畫家作畫模式的痕跡。敘述內容甚至涉及複雜的畫作製作程序，就連原本專業、冗長、枯燥的畫作修復細節也被描寫得鮮活生動又清晰。最後在各路人馬手上所擁有的「知識碎片」相互對照之下，才為整體事件找到完整的拼圖，解決了名畫真跡的認證工作。

　　整個故事的鋪陳手法就像是一齣舞台劇，作者讓這些熱情、古怪、又兼具專業學養的藝文界人士陸陸續續現身，並細膩捕捉他們在面對名畫「失而復得」時，內心又是如何的天人交戰。最後他們為《逮捕耶穌》而齊聚舞台中心，交織出一幅凡人難得一窺其內幕的圖像。

　　作者強納森．哈爾充分發揮其報導技巧和說故事能力，藉由人物性格鮮活的刻畫、他們所追求的人生價值的探討，以及藝術圈獨特氛圍的成功營造，完成了此部節奏明快、風格樸素俐落，又兼具懸疑特質的藝術史研究故事，使得這部真實、非虛構的敘事性作品，讀來有如偵探推理小說般精采可期。不論是卡拉瓦喬的愛好者或是藝術、藝術史的門外漢，也都能夠在這本向藝術界致敬的驚悚作品中享受到看故事書的樂趣。這是本兼具知識性與娛樂性、將藝術史與學術研究融合唯一的書籍，被《紐約時報》評選為二○○五年十大好書之一。

　　看完正文的讀者可千萬不要錯過本書的「尾聲」，內容雖然是愛爾蘭版《逮捕耶穌》被確認為真跡後才發生的事件，但在短短數頁當中的描述則顯得更為精采緊湊，爭議性和衝突性更大。究竟哪一幅才是《逮捕耶穌》的真跡？故事一直延伸至二○○六年四月，甚至是讀者閱讀的今天。這股「卡拉瓦喬熱」恐怕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退殆盡……

　　看著這整個事件的發展，不禁令自己想起在巴黎修復學校就讀時，身兼各大博物館修復師的修復課教師，就常在課堂上分享他們如何在跳蚤市場或古董商店中，應用他們專業素養下所產生的直覺判斷，找尋或偶遇某些看似不起眼、價格低廉的畫作或古董，帶回工作室加以修復，並佐以科學分析及藝術史考察的驗證，往往可以使得失落或被遺忘已久的大師原作得以重見天日，並重新獲得備受尊崇的身價。

　　想著想著，這股讓真跡重現的病症似乎也慢慢地開始在自己身上延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