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刑法分則在2019年5月底有幾個條文修正,很值得注意。本書為此做了細心的增刪。增刪不完全因應修法,我在書中各處也做了許多補充,這裡不逐一說明。這些修正的條文,呼應我多年來的主張。2019年12月25日及2020年1月15日,分則又有許多條文修正。傳統犯罪類型有罰金刑而且未曾修正者(如公然侮辱、誹謗、毀損等),一律提高為30倍;至於構成要件並沒有改變,本書因此不做回應。
寫這本書的目的何在?我想給讀者感動與寧靜。
本書瀆職貪污罪章的附註裡,我提到顧貞觀與吳兆騫的感人故事。礙於篇幅,無法詳說。容我在此補述。顧貞觀與吳兆騫是清初著名的江南才子,經常相聚煮酒論詩,情同手足。順治十四年(1657年),吳兆騫在一次科場舞弊案受到牽連,發配邊荒寧古塔(現今黑龍江省寧安縣)。當年寧古塔是苦寒之地,人煙稀少,「非復人間,至此者九死一生」。顧貞觀極力奔走,希望營救吳兆騫。
康熙十五年冬,顧貞觀在北京千佛寺,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遙想千里外的故人,寫下了這篇催人淚下的千古絕唱《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兄懷袖。
大意是:季子(吳兆騫的號)你還安好嗎?等你歸來,將發現物是人非,不堪回首,恐怕記不得我們從前暢快喝酒的時光了。但請相信,我一定將你救回。即使等到烏鴉的頭白了,馬的頭上長著角了,我也永不放棄。
顧貞觀耗盡家產,透過關係結識了納蘭性德(太傅明珠的兒子,清朝第一詞家),呈給金縷曲。納蘭性德讀了,淚流滿面,說:「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囑之。」顧貞觀著急了:「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營救行動如果遲緩,吳兆騫不堪折磨,可能就死了。納蘭性德深受感動,表明雖然困難重重(讓康熙推翻父親順治的決定何等艱難),但絕對義不容辭:「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果然五年後,康熙二十年(1681年),流落邊荒二十三年的吳兆騫,終於生入雁門關。
提這段故事,因為我自己受到難以形容的感動。這種人間至情,不屬於功利的計算,在知識圈裡極其稀珍。明代詩人曹學佺的著名對聯這樣寫:「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顧貞觀卻做了最好的反證。我想藉此提醒讀者,莫做負心的讀書人,給一點人間溫暖,不能讓知識與權位變成滋養絕情傲慢的溫床。
有一本書,台灣的翻譯是流浪者之歌。這是德文小說Siddhartha,直譯為悉達多(悉達多就是佛陀)。諾貝爾文學奬得主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作品。
這本書有幾個中文譯本。我讀過天津學人楊玉功的翻譯,極其優美。小說寫一個年輕人悉達多追求心靈的平靜,尋找佛陀的歷程。我很震驚,何以赫曼赫塞這樣通透佛理。書裡有一段話,描述悉達多見到的佛陀,讓我感動不已,潸然淚下。我曾在課堂上朗讀:
「佛陀謙然地走自己的路,陷入沉思之中。他平和的表情,既非歡喜,亦非憂傷。他彷彿從內心發出溫和的微笑。他靜靜地、安詳地走著,帶著一種隱隱的微笑,彷彿一個健康的孩童。他身穿僧袍,正如其他僧侶一樣有條不紊地行進著。然而,他的面容,他的步態,他安詳的俯視的目光,他安詳的低垂的手臂,乃至於他的每一根手指,都顯示著寧靜,顯示著圓滿,無所依循,無所尋求,映射出一種永恆的光明,一種無止息的平安,一種無懈可擊的寧靜。」
我讀過很多好書,有些書反覆讀了幾次。讀書的經驗裡,有兩次覺得靈魂受到洗刷。一次是慢慢咀嚼,讀完紅樓夢,體會到曹雪芹真是千古一人。知道為什麼白先勇說紅樓夢寫一個字:「空」,對於瞬息繁華因此有了深刻的感悟。另一次則是細細品味流浪者之歌,看到了赫曼赫塞刻畫的圓滿生命:「一種無懈可擊的寧靜。」我非常感謝赫曼赫塞,也感謝楊玉功先生。
2015年冬,我的博士導師菲利普教授給我郵件,說他相依為命的太太猝死,不知往後的日子如何度過?我回信勸慰,其中有這段話:「海洋如此遼闊,颶風來襲必有巨浪揚起,但海洋深處卻永遠是平靜的。我們生活上一定有挫敗,情緒難免因此起伏,但內心深處應該如同海洋,也是平靜的。」我信裡提到的平靜,與赫曼赫塞描述的寧靜似乎相近,境界卻是不如。赫曼赫塞所寫佛陀的寧靜,散發極大的感染力,我說的平靜屬於小乘,完全是個人的事。
讀法律,權利意識會更加敏銳,就可能睜大眼睛向外追擊,針鋒相對,得理不饒人。如果失去警覺性,過度敏感自己的權益遭到侵犯,就容易攪動內在的寧靜,這對於生命的圓滿是一大危機。由於習慣了講人性尊嚴,講抵抗權,把自己武裝成堡壘,就不會閉起眼睛深刻的觀看自己。不能觀自在,怎能照見五蘊皆空?
讀者如果用心讀我的書,就會在刑法之外,看到感動與寧靜。
林東茂
2020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