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故事永不止息
這是一本說「故事」的書，也是一本認真說「說故事」的書。
作者堪稱故事達人，也是故事痴人。
多年前與作者初相識，就因為她來提一個關於說故事的企劃案。
她在美國接觸到一個收錄百姓故事的非營利機構「故事團」(StoryCorps)，深受感動，認為那麼美好的事業，無限療癒、又能保存社會精神資產，台灣也該有一個。
第一次聽說StoryCorps的我，聽著聽著就莫名跟著熱血起來。但我知道，與其說是因為贊同StoryCorps的理想，不如說，我是被眼前那位嬌小女子說故事的「偉大氣勢」給「徵召入伍」了。
她說她如何與StoryCorps相遇、如何研究其組織架構，又如何採訪到創辦人，以及StoryCorps收錄的幾個黑人移民故事、九一一爆炸受害者經驗談，如何地深刻動人；還有，這樣的常民口述歷史收集，意義是如何地深遠。
那百分百虔誠的神情，讓她整個人當下熠熠生輝，正如她的名字「月」。
可惜機緣不足，我終究未能幫阿月夢想成真。但阿月沒放棄，她後來找到一個基金會，光憑既有條件做成模型，捲起袖子就經營起故事站，做多少算多少。
相對於阿月，我這「逃兵」很不好意思，如今阿月新書出版，看到她對說故事的那份純真熱情，至今依然綿綿不絕，更叫我敬佩。
這本書說的是阿月的故事。
海螺吹響的黃昏時，拔腿奔到海灘牽罟的蘇澳漁村小女兒是阿月；九二一地震後，赤手空拳在重災區協力創辦安親幼兒園的傻大姊是阿月；隨嚴重車禍的丈夫上了救護車，一路驚心動魄的人妻是阿月；為胎兒種櫻桃樹，又為紀念家庭時光繪圖染布的人母是阿月；擅長設身處地，老和學生玩成一片的英語老師、特教輔導員是阿月；探索故事能量與敘事療法的生命學碩士也是阿月……。
阿月的兒子阿寬稱這是母子合作的「我們的」書，因為這書源自阿月給童年阿寬的床邊故事，後來才以文字整編為雜誌專欄。
從這角度來看，這書就不只是阿月的故事，更是一個親職教育示範，提供父母們參考，如何藉說故事帶孩子穿越時空，「參與」自己的成長歷程。其趣味可能更勝朗讀童話作品，還能「零說教嫌疑」，巧妙地分享討論生活經驗，並傳承家族情感與文化。
看到這裡，也許有人要說――我知道說故事很好，只是這位阿月角色豐富，還專研過說故事，而我的人生普普通通兼平平淡淡，哪有什麼好說？就算勉強挖出小故事，怎知該從何說起？而且，人家想聽嗎？哪裡值得人家聽呢？
阿月寫這本書的終極目標，應該不是為了放送她的故事，而是希望鼓舞大家來說自己的故事，同時以完全開放的心，尊重別人的故事。
所以，以上問題的解答，阿月早就為你交織於書中字裡行間了，詳盡又溫柔，請繼續翻下去，跟著故事去追尋，相信讀完、闔上之時，你的故事團線頭將會自動跳出，等待你牽紗引線，重新整理出宇宙獨一無二的――你的故事。
法華經裡，釋迦牟尼佛曾給大勢至菩薩說一個「常不輕」菩薩的故事。這位菩薩見到任何人都磕頭禮拜，並正經八百地稱誦：「我不敢輕視汝等，汝等皆當作佛。」因而被取了「常不輕」這綽號，即使總被人當怪胎驅趕、打罵、丟石頭，他始終安靜莊嚴地「常不輕」相待。最後，常不輕菩薩不但修成正果，且度化無數。
我想，我等雖沒常不輕菩薩的法眼慧見，能在眾生身上看出人人本具的佛性，但至少皆可推想，人人背後都各有一串故事。故事的情節或許大不相同，但箇中酸甜苦辣、悲歡離合卻是相近相通的。儘管人間有種族文化、社會階級、賢肖強弱等重重障礙，但透過故事的訴說與傾聽，心靈剎那超脫了障礙，便能與許多不同的人「無線連網」，同情、同理、同在一起。
這麼一想，忽然對阿月那天的偉大氣勢，隱約「若有所悟」――原來，當時她在說的其實是「相信我、不用懷疑，好好說故事定能救國救民、促進世界大同」？
你看，不過說了一個故事，竟又從故事裡冒出了新的發現。
就像聖經說「愛是永不止息」一樣，故事也是永不止息的。
◎夏瑞紅/作家、資深媒體及文化工作者
推薦序2
光之所在
2003年，宜蘭蘇澳大坑罟，一個燠熱的午後。
「嗚～嗚嗚～嗚～」牽罟的號角響起。大坑罟的海灘，人聲鼎沸，來自埔里新故鄉文教基金會的同仁圍在老船長的四周，看他用海螺吹起牽罟的哨音。吹罷，老船長嘴角上揚，微微笑，「好厲害喔！」小朋友無不露出羨慕的眼神。
老船長有條不紊地指揮大家把漁網配合海上的船隻，順利下網，他身材不高，平頭，高高的顴骨，襯托著炯炯有神的眼睛，話不多。
回到庄內，一位嗓門洪亮的阿嬤招呼著大家，「喫茶！天氣好熱，大家來喫茶！」阿嬤又高又瘦，笑聲爽朗，看著這麼多人跟她問好，她也笑得合不攏嘴。
這兩位是本書作者阿月的父母，非常典型的漁村群像，素樸，靦腆，大氣，直接，木訥，交錯呈顯在他們的身上，阿月集了大成，擁有來自漁村生活及生長環境的特質，闖蕩在當代江湖。「理性思考，感性行動；感性思考，理性行動」，這特質造就阿月生命的厚度。
因從小的家庭背景、成長歷程，無形中培養出對台灣這塊土地的認同，且根扎得很深，從一花一草一木，從麵粉煎到梅子壽司，從熟悉的故土到異域，阿月的敏感、熱情、勇氣和她的行動力，無不在理性與感性中，堅毅卓絕地面對每個當下，讓人親炙到她的溫暖、誠懇，甚至是生氣。
也因著這些特質，她容易被接受，在故事激盪的過程中，生命彼此被理解，被友善對待，被梳理，生命也有了出口。台灣話形容一個人靈敏說是：「目色好！」目色好的背後，呈顯她的理解，察覺，判斷，思辨與果決，這需要慈悲與勇氣來支撐，也需要有消解與昇華和轉化的能力。生命故事不只是歡愉，它還有許多悲苦與不堪的撞擊，生命在此產生火花，在此合奏共鳴，也在此憤怒哀鳴。傾聽生命故事，堪比神父接受告解，神佛接受燒香，沒有足夠的生命厚度，總難消受。
說故事的人，從過程中得到抒發，得到寄託，得到解放；得到理解，得到原諒，得到快樂。聽故事的人在擬態傳情中，同悲共喜，有好的敘述，加上好的書寫與紀錄，就會是個動人的國民故事。阿月不僅是個善於說故事的人，也是善於聽故事的人，她集兩者之大成，是故事控。
小時候我住虎尾的鄉下農村，生病的時候，媽媽帶我搭客運進城去看病，那被打針的恐怖樣，到現在仍記憶猶新。打完針，搭客運回家，就在客運站旁的小巷子內，有一賣肉羹的小吃攤，母親為安慰我，總會讓我吃一碗肉羹，這碗肉羹就成為兒時生病最甜美的回憶，那滋味永難忘懷，肉羹一直到現在是我最珍視的食物。這跟阿月的麵粉煎有異曲同工之妙，故事的感染力在此共鳴。
就如同阿月所說，921地震前，我們幾位好友的家庭常共同帶著小孩，在埔里四處遊玩，彼此有許多共同的記憶，梅子壽司特別讓她懷念。2021的五月，我工作來到宜蘭，聚會的同時，阿月希望來個梅子壽司之約，以解她相思之苦。一陣風，一幕景，一個味道，一種痛，一抹笑，一段情，都有可能是生命中無法被取代的節點，是痛苦的淵藪，也可能是快樂的泉源。
我們都需要生命故事的洗禮，唯有通過這洗禮，才能成年，不管是不惑或是耳順知天命，故事永遠是我們心裡最幽微的發光體，它讓我們有光，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光之所在。
廖嘉展/新故鄉文教基金會董事長
引言
我有故事，所以我存在──愛說故事的阿月老師
認識阿月老師是從邀稿開始，透過電話中的聲音、網路上的文字對話，直到第一次見面……。這樣的逐漸認識一個人，就像觀看一朵花開，從含苞到逐漸舒瓣、綻放，愈來愈鮮明，最後接近一種純粹──這就是獨一無二的阿月老師的樣貌。
人與人的交流，從故事開始；親子的互動，也可以如是展開……。
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在宜蘭蘇澳的小漁村成長，住家旁是一間大廟，家中經常聚集許多村人聊天。從小我不愛和同伴玩扮家家酒，卻愛擠在大人中，聽大人們話家常、聊八卦，從中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和支持……。」從小就在「故事」中長大的阿月老師，日後成為一個愛說故事的人，一點也不意外。不過，真正讓阿月老師覺知到生命故事的威力卻是從美國返台，投入幼教行列，任教於埔里大樹幼兒園期間 。
「當時我滿腔熱情地推動親職教養讀書會，急於和家長分享我的幼教專業，試圖說服家長改變他們的教養方式，以提升親子互動品質。但當我有機會聽到他們的故事時，才赫然發現這些沒有說出口的祕密影響了家長的價值觀，在不自覺中轉化為親子互動方式和教養態度。我更省思到人是一口深井，每一個故事都是生命井水裡的小水滴。當你深入生命的核心時，就會驚覺這些生命故事比任何想像的故事更精彩、撼人。」阿月老師表示在聽了他人的故事後，產生了理解力──原來他會這麼做，背後是有原因的，進而產生疼惜、尊重，並了然人與人間經由深刻了解，就有可能帶來行為和情緒的改變，而不需要將重點放在問題的解決上。」於是，阿月老師從「我是一個有能力幫助別人的人」體認到「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生命專家」，進而對人的故事充滿好奇心，發現「故事有魔力，而人因故事有了魅力」。
孩子是最好的聆聽者
阿月老師會將生命故事運用在親子互動上，可以追溯到兒子阿寬小時候：「我會以童年故事做為親子時間的題材，坦白說是因為想偷懶。聽故事是阿寬從小不可或缺的睡前儀式，有時我已疲累不堪，就以最簡單的方式講故事，不用拿書，還可以舒服地閉上眼睛，一邊說一邊為兒子抓背，然後逐漸進入夢鄉……。」
唸故事給孩子聽幾乎是幼師每天的例行工作。阿月老師在幼兒園任教期間，也唸了許多繪本故事，但總覺得自己只是在「唸故事」而非「說故事」，她說：「蒙特梭利強調給孩子真實的環境，那麼，在教室裡，人（老師和小朋友）的真實存在哪裡？於是，我嘗試闔上書本，開始在教室說自己的生命故事給孩子聽。孩子的熱烈回應，讓我更肯定將生命故事應用在親子互動上，是一條可行的途徑。」這正是阿月老師在本刊撰寫「生命故事部落格」專欄的初心。
「許多家長讀了我的文章後，都會問我：『妳有好多故事，我都沒有什麼故事發生，只有一些事件而已。』原來，多數人以為沒有曲折情節的事件，就不是故事。其實這些事件就是故事，故事就是生命中曾經經歷的大大小小事件。故事原本就存在每個人的記憶裡，但許多人不是把自己當成陌生人，就是自以為認識自己很久，乏善可陳；其實，只要重新對自己產生好奇心，故事就會源源不絕，再經由孩子的回饋、提問，產生新感受、新體悟，又會連結更多的細節，故事就會如蜘蛛網般不斷擴展。」阿月老師分享了一位媽媽在全家放颱風假的日子裡，和孩子說起小時候颱風來襲，院子裡的果樹被狂風吹倒了，颱風過後，全家人撿水果的故事，沒想到孩子聽得津津有味，爸爸也因此加入了他的颱風天故事。於是，全家度過了一個有意義的颱風假。
問阿月老師，和孩子說生命故事需要運用一些技巧嗎？她說：「其實就是和孩子聊天，當你熱切想要和人分享生活裡的喜怒哀樂，孩子就是最好的聆聽者。他們不帶批判的全然接受，能讓你盡興、自在地抒發，而孩子也會以同樣的熱情與你分享他的故事。如同講繪本故事一樣，你可以視孩子的年齡和狀況，篩選合適的內容、用語、故事的長度等，並鼓勵孩子分享聽完故事後的感想。更重要的是抱持欣賞生命的態度，並享受同在一起的當下時光(living
the present)。」
阿月老師認為父母不需要每時每刻都很敏感，可是如果沒有一刻是敏感的，也是萬萬不行。如果對孩子沒有感覺，那麼，唸再多繪本故事，說再多生命故事也難以和孩子的心靈交會。生命因分享、陪伴而愈豐富、有趣，生命的交會點愈多，和孩子的連結點就愈多，親子關係自然更親密。至於因此而衍生的聽說讀寫能力、美德培養，只是說故事過程中的副產品，並非主要目的。因為訴說生命故事，不是誰要教誰，而是彼此交流、共享和陪伴，進而感動於生命的豐富歷程，珍惜所有生命的獨特存在。
聽故事長大的阿寬
從小聽故事長大的阿寬覺得繪本故事聽來很像童話故事，內容、形式都很相似；但媽媽講的生命故事比較接近生活，而且發現生活周遭認識的人出現在故事裡，覺得很有趣。阿寬說：「媽媽會找出和故事相關的人物照片，當照片和故事中的人事物串連起來，更顯得特別鮮活，照片就不只是影像而已。另外，經由故事我更認識媽媽，知道媽媽喜歡什麼，買生日禮物就不會傷腦筋；長大後，如果離家讀書，想念媽媽時，這些故事就可以讓我想到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
阿寬鼓勵家有小朋友的爸爸、媽媽：「有時，大人覺得無趣、不重要的小事情，小孩也能聽得很開心。希望所有的爸爸、媽媽多講自己的故事給孩子聽，孩子一定會很喜歡聽的。如果不知道要說什麼，也可以請小孩訂主題，玩故事接龍，很有趣喔！」
幾次和阿寬接觸，我發現阿寬散發著樂於和人親近的自在、喜樂特質。阿月老師認為經由生命故事，讓阿寬有著一顆對人、對事的好奇心：「未來社會的孩子需要和不同文化、不同族群背景的人相處，因此，真正的好奇心和尊重的特質培養很重要。記得阿寬六歲遊學美國時，曾經主動和一位街頭畫家聊天，全家人因而和他成為好朋友。至今，美國的老師和小朋友還經常和阿寬E-Mail聯絡。因著家庭遷移，阿寬轉了四所小學，幸好他樂於交朋友，讓他能夠適應新環境，也維持和老朋友之間的情誼。阿寬同學的家長也紛紛向我表示阿寬很容易自我滿足、很有親和力，具有獨生子少有的特質。」
由於阿寬的爸爸經常出國進修，從小就跟著父母四處遊學，至今已遊歷過美國、法國、西班牙、葡萄牙、日本等國。這些遊歷充實了阿寬的生命故事，但阿月老師卻表示阿寬雖然擁有從極鄉下到極前衛的紐約、巴黎大都會的特別經驗，不過最可貴的卻是來自埔里、宜蘭的鄉野經驗，因為對現代孩子來說，鄉野經驗愈來愈難求。阿寬也附和說：「鄉下愈來愈少，都變成都市了。」
原汁原味的生命故事
阿月老師並不追求時尚教養，也不主張花大錢，規劃豪華的國外旅遊來充實生活經驗。其實，只要就近的一家小吃攤、一家舊書店、一個小公園、買隻鬥魚、買盆植物，就可以和人互動，故事就出來了。「我過去很喜歡看小說，這些小說就像口味繁複，層次多元的花茶或加味茶，但我愈來愈喜歡純度高、原汁原味的茶飲，生命故事就是原汁原味，尤其是常民故事。」
阿月老師在紐約中央車站裡，發現一個叫「故事團」(StoryCorps)的非營利組織，設置了讓一般人錄製生命故事的設備。他們透過種種方式在全美推動，也透過廣播公開分享，甚至將這些生命故事錄音帶存檔在國會圖書館，成為美國口述歷史的紀錄與文化資產。「我覺得每個社會都需要像這樣的非營利機構，鼓勵常民故事的紀錄、分享、保存，成為社會的文化資產，並耕耘社會中彼此傾聽的素養。我希望台灣也能有這樣的組織，這是我的心願，也敬佩許多默默的耕耘者。目前我先從自己的故事說起，希望有更多人發現說自己的故事、聆聽別人的故事是一件充滿感動的事。」
今年年初，阿月老師因先生任教學校的改變，舉家遷居台北。「我開始在孩子的班級，利用晨間時間分享生命故事，由我開始並邀請其他父母參與，以生命故事和孩子互動，彼此討論、延伸，並鼓勵孩子回家聆聽家長的故事，也一起來說說他們的生命故事。」從家長讀書會、孩子班級的晨光分享開始，讓每個人都能感受到自己與他人的豐富與獨特，這是阿月老師現階段對自己的期待。
「我的生命故事記錄著我存在的事實，這些書寫的紀錄，讓我能成為一個『永恆』。」藉著生命故事的交流，阿月老師體認到自己和他人的相同與獨特，因而可以不卑不亢，順著生命的交會或前行、或歇息。
秋日的午後暖陽隨著兩小時的訪談，逐漸隱匿了。套一句普魯斯特的說法，兩小時不只是兩小時，時間是一個容器，裝滿了咖啡香、語言、笑聲和氣候。這段消逝的時光變成了我和阿月老師生命中獨一無二的記憶，這就是故事。
曾琴蓮 曾任《蒙特梭利》雙月刊主編
（本文摘自《蒙特梭利》雙月刊8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