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我讀大一的時候,朱家玉老師為我們講授「民間文學」一課,朱老師曾受業於民俗學泰斗鍾敬文先生,論輩分鍾先生是我的太老師。1957年,朱老師永遠離開人世,太老師也淪落塵埃。四十余年間,由於工作單位不同,專業不同,我無緣親炙於鍾先生門下。想不到,1999年6月我第一次有機會拜見素所景仰的鍾老先生。這年先生的一位博士生舉行畢業論文答辯會,我應先生的邀請忝任答辯委員會主席。會上,先生惠贈大著《民俗學概論》,毛筆題字,下款注雲:「時年九七。」以97歲高齡還指導博士生,而且思維清晰,語言簡潔,文字流暢,恐怕並世無二。我向先生請教長壽秘訣,先生說了兩個字:淡泊。
淡泊,古人寫作「澹泊」「澹薄」,本作「儋怕」。今人對「淡泊」的理解就是「不追求名利」,而古人認為「非澹泊無以明德」,「非澹泊無以明志」。諸葛亮誡子雲:「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原來淡泊是一種境界,是一種德性,可以延年益壽,也可以「廣才」「成學」。先生的令嗣少華君能傳淡泊家風,疏遠名利,學業有成。
少華有今日的學術成就,是他真正進入了淡泊境界,養成了淡泊德性。他的學術道路並非坦途,青年時代因受父母牽連,又遭逢十年動亂,坎坷復坎坷,歲月多蹉跎。張載《西銘》說:「貧賤憂戚,庸玉汝於成也。」這中間的邏輯關系,用少華自己的話來表述,就是「感覺像是被置之死地,必須自己主動尋找知識,學習知識,掌握知識」。「尋找」「學習」「掌握」的是知識,而不是別的什麽,我以為這正是古人所謂的「明志」與「明德」。作為一個人,既無「志」又無「德」,也就不可與言「淡泊」了。淡泊的是名利,進取的是知識。少華將知識加工為學問,轉化為思想、為個人獨特的見解,「說自己想說的話」,從上世紀90年代至今,已發表論著多部。最近,又將出版《中國近代新詞語談藪》,命我作序文一篇,我與少華父子交知有年,不敢以不文推辭。於是我放下手頭工作,費時二十余日,將集中13篇論文細細讀了一遍。
寫序言是苦事,細讀卻是樂事。樂在哪里,請聽我慢慢說來。
我以半內行半外行的水平,穿行於「新詞語」的密林之中,看少華挑戰權威,向權威較勁,的確很開心。學術界就缺乏這種認理不認人的直性子,讀這樣的讜言直論,樂在其中。
挑戰、較勁,與魯莽狂妄有天淵之別。後者是無知,前者是以求真為目標,以材料為依據,以天性為動力。筆之所向,鋒芒顯露,旁征博引,條條材料有如千軍萬馬,層層展開,四面合圍,必欲置論敵於無可辯駁之地而後快。少華雖能征善戰,也會有自己的弱點與不足。古往今來,還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講的句句是真理。但我敢說,在「新詞語」這塊研究領域里,就材料的掌握而言,少華是當之無愧的權威。他握有的某些材料就連國家圖書館也競告闕如。他那不多的工資有相當一部分就花在搜求材料上了。對名利「淡泊」,對學問可不「淡泊」呀。我以為,只有這樣的人,才配談學問,才能真正成為有益於社會的學問家。在這個以空談為理論,以吹噓為能事的年代,少華這樣的學術人才,應當受到必要的關注。我樂意作此序文,這也是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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