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情備忘錄·傳統篇：宿命·苦難

「中國人啊，你的名字叫苦難！」柏楊這句話曾深深地震撼了我，長時間里使我心緒如堵，無法釋懷。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不幸的故事，但哪一個民族所經歷過的苦難像我們曾經的那樣廣袤、沉重而持久?苦難繼承了我們生息於其上的土地，苦難溶進了我們的血液和膚色，苦難也成就了我們五千年的榮耀和輝煌——苦難是我們高高飄揚的旗幟，嗚嗚幽咽的螺號。

我們誕生在一片天荒地老的曠野里，當兩河綠洲和古埃及的居民只需把種子撒進大河沖擊的沃土里就可坐享天成時，我們的先人只能胼手胝足地在貧瘠的黃土地里耕種糊口的食糧； 亞當的子孫在洪水降臨時可以乘坐方舟適彼樂土，女媧的後代只能憑借自己的血肉之軀重整家園；當那麽多民族還沉浸在童年的天真幻想里，我們的先人已經發出了「天命無常」的沉重嘆息。他們留下的不是浪漫的神話和英雄傳奇，而是以身作則的聖者典范和發於憂患的道德訓誡。資源稀缺的現實壓力，使我們過早地建立起了大一統的專制王權政治體制。因此陷入了走不出的迷境、解不脫的夢魘。竊據了天道的專制王權像蒼穹一樣籠罩了一切。集權國家強大的財富榨取能力可以在瞬間堆砌出曠世繁華，無奈的宿命又會使這曠世繁華一時間灰飛煙滅。在劫波相仍的治亂循環里，芸芸眾生——他們最自豪的榮耀就是身為天朝子民，他們最奢侈的期盼只是明君聖主的降臨——像漫生的野草任人踐踏，偶或如起飛的蝗群作拼死一搏。「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黃巾起義軍傳唱的這句歌詞沉痛實在多於豪邁。每一次社會大動盪都會導致千百萬生靈塗炭，「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象一再重現。一種悲涼的宿命意識滲透進了民族心理之中：盛極必衰，困難總會如期而至，人生在世只能逆來順受，等待天道反復。《三國演義》的開場辭：「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語道出了中華民族在歷史長河中最深重的傷痛和無奈。分合之間，世世代代所創造物質和精神財富一次比一次更徹底地橫遭毀滅，民族的生機一天天更加萎頓、消沉。終於，當現代文明曙光乍露，西方列強高歌猛進向全世界進軍之時，我們卻在大一統的殘山剩水里沉入惡夢連連的睡鄉，整個民族在前所未有的赤貧之境里苟且度日，昔日天朝上國的臣民因營養不良變成了面黃肌瘦的「東亞病夫」，曾生發出人類最偉大智慧的中華文化腐敗成滋育蛆蟲的「醬缸」。盤根錯節又烏煙瘴氣的官場，形形色色的黑社會，無處不在的乞丐、江湖騙子、碼頭惡棍、市井小混混、煙鬼、賭鬼、明娼、暗妓、皮條客，還有扭扭歪歪的小腳、黃不啦嘰的大辮子┅┅這種種光怪陸離的丑陋和齷齪，曾經是我們禮義之邦的尋常風景，長時間里成為西方「蠻夷」的中國印象。

為什麽會是這樣?是我們文明的種子先天不足，還是因為這塊土地過於貧瘠?是陳積的愚蠢使我們自作困境，還是冥冥之中走上了宿命的螺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