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經驗

陌生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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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網絡視頻節目《局部》講稿——陳丹青講藝術的《局部》系列視頻自開播以來,累計播放量已突破1600萬,在結集成書過程中,陳丹青對講稿進行了精心修訂,並補充圖說信息近萬字及後記《陌生的經驗》,史航、李靜、韋羲、青原作序,相比視頻節目,本書內容更為完整。

陳丹青的私人美術史——陳丹青首次將自己的觀看經驗結集成書,我們得以通過畫家的視角來觀看藝術作品。全書擺脫了傳統的美術史框架,沒有術語和理論,只講故事和感受,是一本不可多得的藝術普及書。

隱沒的天才,被忽視的傑作——作者特意選取美術史上較少被提及的作品展開講述,這些作品很少有機會被大眾接觸到,卻同那些廣為人知的名作一樣,有著豐富的藝術技巧和打動人心的力量,市面上的藝術普及類讀物千篇一律,每一本介紹的都是類似的作品,本書的角度無疑是更獨特的。

三百余幅藝術作品,精裝四色印刷——陳丹青拿出其個人幾十年來珍藏的畫冊和他游歷歐洲所拍攝的照片,親自裁切放大局部,為讀者展現藝術品精彩、微妙、動人的細節,並配以詳細說明,精裝四色印刷,值得收藏。

陳丹青,1953年生於上海,1970年至1978年輾轉贛南與蘇北農村插隊落戶,其間自習繪畫。1978年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深造,1980年畢業留校,1982年定居紐約,自由職業畫家。2000年回國,現居北京。早年作《西藏組畫》,近十年作並置系列及書籍靜物系列。業余寫作,出版文集有:《紐約瑣記》《多余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續編》《荒廢集》《外國音樂在外國》《笑談大先生》《歸國十年》《草草集》《談話的泥沼》《無知的游歷》。

 

目錄

序一/史航
序二:情熱/李靜

千里江山圖
死亡的勝利
人民的勝利
初習的作品
巴黎的青年
誰養藝術家
繪畫的放縱
非正式魅力
瓦拉東母子
民國女畫家
徐揚的功德
訊息與景別
俄羅斯冤案
聖馬可教堂
巨人的戰役
杜尚的決定

走,去看陳丹青/韋羲
局部的遠意/青原
陌生的經驗(代後記)/陳丹青
 

序一
史 航

如果有個視頻節目叫《局部》,一期一期傳著,播著,圖的是什麽呢?
應該不是為了拼圖,拼出一個什麽整體。整體往往是幻覺。
我們手捧藝術史或文學史,不過是手捧著者給那段歷史起好的綽號,不過是面對著微縮景觀里的七大奇跡,胡蘿卜雕出來的萬里長城。
整體,往往不如局部可以信任。
局部,就是一堆漂流瓶,裝著當事人的一得一見一贊一嘆,被他陸續丟到海里。他相信海不僅僅是海,海里有船,船上有人,海那邊,也有人。有人會撈起瓶子看看,或心許,或詫異,那一瞬所感知的親切或陌生,就對得起那個局部了。
因為,親切或陌生,都不是麻木。
丹青兄最近就做了這樣一件事情,一件讓人沒法麻木的事情。
《局部》十六期,我來回看過幾遍。有好幾期,我故意把畫面關到最小,或是閉上眼楮,總之讓視頻變了音頻。我就是想讓自己的想象力,貧乏得只知橫平豎直、不察奼紫嫣紅的想象力,先往前面跑一跑。
丹青說到布法馬可的《死亡的勝利》,說到蘇珊娜•瓦拉東筆下的男裸體女裸體—那到底會是怎樣?
睜眼就可見正確答案,那麽,容我先閉上眼楮,胡亂想想看。沒見過駱駝,最多只能想象到馬背腫,但,多想象了幾種馬背,見到駱駝就更敏感吧。
生於今世,麻木最易,敏感最難。
海量信息沖刷一切,世界前所未有地透明,守著搜索引擎,想不當錢鍾書陳寅恪也難。給我十秒,什麽都查得到。然而查到也就是查到了,哪有什麽驚喜可言,銘記更是奢談。下次再用再查,永遠可以探囊取物,也永遠兩手空空。
若是不甘心這樣,就跟丹青去他的那些審美現場吧。
大衛作為雕塑,你見過各種尺寸的圖片了,你也記得他有五米高,然而,你翻畫冊時,不容易繞到他的背後,看人家屁股。這就是在現場能享的福利。
委拉斯凱茲將近六十歲才當上宮中總管,所以畫《宮娥》要把穿正裝的自己畫進去,尤其要把腰間那一大串鑰匙畫進去。王宮的鑰匙。
格佐里也要把自己畫進去,自己還豎著四根手指,因為他那時接活的價位是四百弗羅林了,這很值得記載下來,炫於同行,傳於子孫。
再讀藝術史,再看到這些藝術家被標簽化,我們仍只能袖手旁觀嗎?想想那一串鑰匙,那四根手指,感受已不一樣,這又是種福利,好像我們是人家的小學同學或鄉鄰街坊了。
卡帕齊奧喜歡畫全景,他的全景畫是給自己走神用的,時不時從近處看客的肩膀看過去。他看到遠處有人閑逛,或者有獅子在閑逛,而人們在奔跑逃命。反正,卡帕齊奧「他顧不得跟我們� 簦 鴕桓鋈嗽諛搶鋃 盼魍薄
巴齊耶,少壯從軍的巴齊耶,第一場戰役就送命的巴齊耶,丹青也不說自己有多憐惜,只在感慨他已有成就之後,閑閑說一句:「他要是活到七老八十,今天我們看到的全部算早期作品。」
梵高是個憨人。搞文學弄音樂,似乎不能是憨人。畫畫的,可以是個憨人,一筆一筆地憨下去。「憨人畫憨人,窮人畫窮人。」
早期印象派這幫家伙,「我們就是畫我們的日子,畫我們的上午,畫我們的下午,畫我們的快樂。」「這是這群烏合之眾的集體記憶。」
其實,畫家們游走於千載之間,永遠是烏合之眾,我們羨慕的也就是這個。他們彼此贊嘆,但永遠沒法合流,只能是隔水相呼。這樣才好。
有時合群,有時獨處,孤單而又孤單得不甚長久的人是多麽幸福啊。
《局部》提到的,不僅有好作品,更有好時光,大家在巴黎玩耍,在比薩玩耍,也在上海,時光像個猴皮筋,被他們抻得很長。
十六期《局部》,我強迫症一般地反復排行,最後確認,最喜歡最後一期《杜尚的決定》。
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說:「文學已經不受保護了,所以現在是走向文學的時候。」
丹青說:「我來改一改:繪畫已經不再光榮,所以現在是閑聊繪畫的時候—包括閑聊杜尚不畫畫。」
晚年的杜尚,跟人家說:「你不欠這世界一幅畫。」
這話真是鏗鏘。誰知老卧江湖上,猶枕當年虎骷髏。就這樣的感覺。
陳丹青,他欠不欠這世界一本書呢,一本講藝術和藝術家的書?
也許他是欠自己一本,這書出版了,可以扔回到從前某一刻,扔給剛剛學畫的陳姓少年。
丹青講到梵高那幅未完成的小畫,那個沒有面目的海邊少年,講到劉小東見了這畫的復制品,表情非常痛苦,最後說一句:「我操!畫得太好了!」
那痛苦的樣子,想來想去都是很有意思的。永遠不忘初心,永遠受著刺激,多好。
香港導演劉浩良回憶過他的射箭師父的教誨:「你不是要把箭射進紅心!你要想象,箭原來就插在紅心中,你把箭從箭靶拉到你的弓上,現在你要做的,只是放手,讓它回到紅心上。」
這是我讀到的對於初心的最好形容。
丹青說:「當我凝視哪幅畫,心里狂喜,愛極了,有時會對此前酷愛的畫家發生歉意,好像背叛了他。」是的,一期期《局部》看下來,就像目睹他的背叛史。
這背叛甚至是渾渾噩噩發生的,比如對杜尚。
他說:「我從未弄懂我喜歡的藝術家,更何況杜尚。」
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幸福的茫然。就像人間猶有未讀書,就像你始終不敢說看懂了愛人的眼神。
肯定有人會介意丹青的語氣,他經常是情不自禁地贊嘆,覺得這回我講的這家伙,怎麽這麽好。
我也這樣。我們都是習慣為好的東西高興的人。換個角度來說,就是一驚一乍,就是眼皮子蠻淺的。
網友「法蘭克1018」說最喜歡《民國女畫家》那期:「為什麽喜歡?用他(陳丹青)自己的話說就是懇切。男性談女性藝術家要談得懇切,不容易。中國男人談女性要談得懇切,簡直絕無僅有。」
丹青講這些自己在乎的事情,就是這樣又老練又懇切,又激烈又悵惘,就像個不能自持的鍾擺,在那些好畫好景好模樣之間盪來盪去。
念小學時開運動會,經常要舉牌子,每個同學的牌子是不一樣的,若是一起好好舉起,就是「振興中華」或「增強體質」這樣的標語了。也想過,要是我和同學串通,故意不舉起來,或舉得歪歪斜斜,那幾個字是不是就呈現不了。估計是,但我從沒敢嘗試過,不敢這樣挖一個堂堂集體活動的牆腳。
丹青這本書,就是從局部下手,挖著少有人挖的牆腳,讓牆不再是牆,我樂觀其成。
我從中收獲了太多的次要信息,而次要信息的獲得,就是審美的主動,就是一種解放。
藝術史文學史往往是比較勢利眼的。我們言必稱莎士比亞,不一定會關心同時代的馬洛或福德,我們冊封達芬奇,不一定在乎他的前輩師長是誰。
我們尊崇一流,忽略二流,最終恰好是困居三流,因為,經由二流去一流的路,斷了。
每個時代人們都只記得冠亞季軍,以為憑借他們三位就能概括這個時代,提純這個時代,然而這是不對的。歌曲選秀節目的前三位,並不代表這一世代的青年男女如何唱歌,前一百名一千名選手,才能有一點代表性。
所以,感謝丹青提到許多陌生的名字:布法馬可,安吉利科,卡帕齊奧,等等。我盡力記住,記住這些冷門,冷門有時候更是一扇門,而熱門不過是讓我們排隊進烤箱。
梵高給弟弟提奧的信里這樣寫:「早晚全世界都要學我的名字拼音。」這是憨人家風,亦是俊傑口吻。
木心說過:「識時務,不如識俊傑。」這話聽著,就是那麽令人鼓舞。俊傑是不管時務的,你識的俊傑多了,膽子也就大了,也就明白—時務,就那麽回事。
以前我問過作家阿城,搞收藏有什麽秘訣沒有。他知道我是問著玩,他說得就也很好玩:「你把眼楮養嬌貴了,就夠了。」他說的是悶頭去看真跡,習慣真跡,再看贗品,就像老校對遇見錯別字,本能就會覺得刺眼。
《局部》我算是看完了,眼楮也就養得嬌貴了些。
接下來該看什麽,不知道。
鄭板橋畫過一叢蘭花,破盆里漫出來的,題了詩,後兩句是:「而今究竟無知己,打破烏盆重入山。」我附近沒有山,我能去的就是美術館、博物館。哪怕就是一個人橫著膀子亂逛,馬二先生游西湖一般。看見山水大軸,欣賞的標准就是看那山水之間能否藏兵,能藏多少兵。
起碼,要能藏住我。藏進畫里,我就不再是一個人。哪怕是進了一幅莫奈的風景,我也不再是一個人。我看著克勞德•莫奈先生畫完了他的印象,收工回家去喝苦艾酒,他知道自己今天干得相當可以。
《局部》第一期談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有一句瑣碎得好玩:「諸位要是有興趣,就坐地鐵到故宮去看原作。」
他連地鐵都提到了,生怕你不去。
很老實,很懇切,不說便宜話,盡可能提醒。
丹青這本書,連同《局部》這節目,說到底就是個提醒。
我被喊來寫序,那我就寫點關於提醒的提醒吧。
有句話,他說了,我就總覺得是懸在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漂亮話總是遺患無窮。」
但願,我沒說什麽漂亮話。
2015年10月10日晨

序二:情熱
—看陳丹青的《局部》
李 靜

《局部》播完了。在最後的第十六集,陳丹青感謝大家聽他一路念稿子,他要回去畫畫了。
去吧。去畫畫吧。我這不願離席的觀眾,驀地想起塞尚寫給左拉的信:「我跟畢沙羅學習觀看大自然時,已經太遲。但我對大自然的興趣依然不減。」
在陳丹青的目光開啟下看畫,對我亦已太遲。但是被他點燃的觀看熱情,卻不會稍減。倘問《局部》系列對公眾有何意義,這感受或可作一注腳。
這是畫家陳丹青第一次通過視聽媒介,連續談他的「觀看之道」。「局部」的命名,表明他放棄整體敘述、獨陳一己所見的現代立場。視頻節目的好處是:它能讓我們觀看陳丹青的「觀看」。每一幅被他談論的畫,我們都可以盡情看其「局部」—中景,近景,細節特寫┅┅(啊,可惜不是原作)沒看清,就暫停,想看多久看多久,兼以配樂,兼以他手拿稿子,有時照念,有時笑嘻嘻對著鏡頭閑聊—那是一個老辣純真的耽溺者一邊摩挲愛物,一邊分享他的迷醉。那愛物,便是他在談的畫。
而他又不僅僅談畫。若不借題發揮,弦外有音,那就不是陳丹青了。若刻意如此,也不是他。一切皆出於天性—那慷慨而專注的情熱。
於是有了他的目光,他的關切,他的取舍。略過藝術史上被參觀過度的名勝,他的目光停在「次要畫家」的精妙作品或著名畫家的「次要作品」上。十六集下來,我們看到了一張與正統藝術史截然不同的藝術地圖: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布法馬可的《死亡的勝利》,蔣兆和的《流民圖》,巴齊耶的畫,瓦拉東母子,民國女畫家關紫蘭、丘堤,徐揚的《康熙南巡圖》和《乾隆南巡圖》,威尼斯的卡帕齊奧,俄羅斯的蘇里科夫,佛羅倫薩的安吉利科,古希臘派格蒙群雕《巨人的戰役》—幾乎都是冷僻邊緣的面孔。對每副面孔的解讀,都融合了這位畫家獨自的心得,他的熱血、澄明、歡欣和痛楚。只有兩個「名人」做了單集—梵高和杜尚。對梵高,陳丹青拿他早年的一幅無名小畫作由頭,通篇聊他的「憨」,聊現代繪畫的「未完成」特質;對杜尚,則只講他那划時代的決定—放棄畫畫,並以此終結自己在《局部》的談畫。
「他總是越過故事主角的肩頭,張望遠處正在走動的人。」這是他評說卡帕齊奧畫作的「景別」,也是他自己的藝術史方法論:偏離中心,「張望遠處正在走動的人」—那些沒有藝術史野心而只管畫畫的素心天才,被歷史聚光燈忽略或灼傷的寂寞高手,時代漩渦之外的美妙浪花,藝術史上別有洞天的「次要訊息」。
他愛這些「次要訊息」。談論TA們的時候,他的歆享同命之情溢於言表。只有發自深心的愛才能產生如此神情。在視頻時代,「神情」是藝術批評的真實維度,也是感召力的源泉。它超越語言,直抵肺腑。
陳丹青喜歡「離題」。這是過於活躍熱烈的心智難以安於一點的表征。他的思維因此不是縱深掘進的,而是平面跳躍的。這可能會是他的弱點,卻被他發展成一個風格,一種陳丹青式的「復調批評」—談藝術、談畫道的同時,也談別的。那「別的」是什麽呢?—個體,社會,制度,文明,總之,常識之中「人」的境遇。猶如一部音樂中的兩股旋律,並行不悖,相互交織。不僅品評藝術,更要動亂生命。這是對魯迅談藝方式的延續—既龐雜,又純粹;既辛辣,又優雅;既熱腸,又冷靜;既粗暴,又柔情。
在這樣的復調里,他以「次要訊息」的方式,傳遞他至為看重的觀念。比如:
與一個藝術階段的全盛時期相比,他更關注早期,因早期作品一定面對兩個歷史任務—開發新主題,使用新工具,因此最有原創力;他很少孤立地談一個現象、一個畫家、一幅作品,而是將其作為鮮活錯綜的生命體,置入最初發生的土壤中觀照品評,並從這土壤跳出,作古今中西的縱橫比較—既還原觀照對象的存在景深,又提醒公眾反省自身的文明、制度境況。因此,在批評奧賽美術館的「不舒服」時,他談到歐美一流展館如何不惜重金,布置接近作品原生環境的展出環境;在談西方直面死亡的藝術傳統時,與中國諱言死亡的藝術傳統相對照;在分析西方的透視法可能啟示了攝影技術時,困惑我們的「曠觀」傳統為何卻只能止步於長卷。
最有趣的是,陳丹青時常讓談論對象與我們的當下語境相互「穿越」:十八歲就畫出《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看到跟他同齡的孩子循規蹈矩讀高二,會作何想?笨拙的梵高若拿出他的素描參加藝考,百分之百考不上;安吉利科的資格可做佛羅倫薩的市委書記,可他寧願關在小禪房里,安靜畫畫┅┅
一個撩撥人心,點到即止的行家。他明明在召喚不安和不滿,熱血與熱誠,卻像在跟觀眾談戀愛。待他談罷,不知會有哪些被擊中的靈魂,默默出發。
但藝術終歸是他最愛的。他曾以為畫道只是二三知己輕聲交流之事,這回,他要對著觀眾略略公開。他拒絕提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知識,而堅持藝術乃至對藝術的欣賞,都是活生生的個體經驗。
貢布里希早就警告那些以閱讀展品目錄代替看畫的欣賞者:「必須具有一顆赤子之心,敏於捕捉每一個暗示,感受每一種內在的和諧,特別是要排除冗長的浮華辭令和現成套語的干擾。由於一知半解而引起自命不凡,那就遠遠不如對藝術一無所知。」
陳丹青則從創造者的角度更進一步:「藝術頂頂要緊的,不是知識,不是熟練,而是直覺,是本能,是騷動,是嶄新的感受力,直白地說,其實,是可貴的無知。」他對安吉利科簡朴、剛正、「愚忠」的神性五體投地,對梵高的「誠懇、狂熱、憨,無可企及的內秀」垂涎三尺,對瓦拉東「茁壯的雌性」激賞有加┅┅他與中國的藝考制度和性靈枷鎖是如此勢不兩立,以至於時刻標舉那些與生俱來、不可學習之物,為了確認藝術與天分無可解釋,他不惜讓自己的講述,淪為廢話。
與此同時,他也標舉均衡的理智。他稱贊巴齊耶組織場景、群像構圖的才華,喜歡杜尚置身事外、獨往獨來的藝術態度。沒有這沖淡明哲的一面,陳丹青的藝術和批評,恐怕會燒得一塌糊塗。
或許這就是藝術家的自由本能和均衡本能—擺脫任何應然觀念和先在意願,唯以純真之眼,觀照創造者和創造物的「自相」,並以那「自相」本身的生命規則和可能性,判斷創造的成就。這是藝術自身的復雜微妙之處—社會批評家陳丹青絕不僭越藝術家陳丹青半步,而「聖愚崇拜者」陳丹青,也絕不進犯巧匠陳丹青絲毫。
但也未必全無掙扎。
有一次,列賓看到一幅意大利繪畫,贊不絕口,說:藝術之所以是藝術,最最重要的是「美」。不久,他看到一幅俄羅斯無名小畫,畫著貧苦的女孩,老頭子哭了,喃喃地說,哎呀,藝術最最重要的是善良和同情。(《俄羅斯冤案》)
他說的不是列賓,是他自己。
在六十歲的年紀,他需要面對跟列賓同樣的撕扯:藝術是為了實現美,還是實現愛?是通往智,還是通往仁?是自渡,還是渡人?是要「自己的園地」,還是「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極而言之:是要成為自我完成的藝術家,還是滿腔情熱的義人?
這是一個問題。
而我忘不了《局部》第三集,他講蔣兆和的那一刻。坐在報社的餐廳里,周圍人來人往,我看著手機里的他,穿黑衣,老老實實坐在書桌前,講述蔣先生柔軟的心腸,偉大的畫作,屈辱的命運和不堪的記憶。
請諸位看看蔣兆和先生的照片,一臉的慈悲、老實,一臉的苦難、郁結。抗戰勝利後,他在自己的祖國當了幾十年精神的流民,後半輩子一直低著頭過日子。原因無他,就因為他畫了《流民圖》。
那一集在這段話中結束。我坐在笑語聲喧里痛哭。沖動地寫了一條短信:「為知道並記住了蔣先生,永遠感激你。」還是忍住了,沒有發。
2015年10月2日完稿
後記
陌生的經驗
(代後記)
陳丹青

我的視頻節目,夢一般做完了。去年幾經躊躇,接了,當真做起來,實在是既難且煩。
早在2005年,劉瑞琳幾次要我寫寫美術的普及讀物。其時剛遞了辭職書,一提美術教育,如避瘟疫:校園里、市面上,教唆畫畫的垃圾書還嫌少麽?轉眼十年。去歲梁文道領餃策划「看理想」系列,一群人團團圍住,好說歹說,題目也先給圈定了,就是《局部》。我作狀敷衍著,心里想,不得安寧的日子又要來了。
頭集拍攝,眼看十來位劇組人員闖進畫室,連樓道也攤放著器具:幡悔嗎,來不及了。頭一著是拉起窗簾,關滅所有燈盞,昏暗中至少折騰五小時,專用燈豎了起來,灼灼白光,滿地電線┅┅終於,我被命令走向強光照射的位置,被三架攝像機呈環形包圍。眾人收聲了,這時,總有個小伙子手持攝影場的專用夾板,快步走近,照我腦門子跟前啪地一記,隨即閃開。完了。人給逼到這種地步而須從容說話,好苦啊—我打起精神,獨自開腔,勉力裝作娓娓清談的樣子,正說到略微入趣而稍有介事,錄音師叫停:由遠及近,樓下那條鐵路又有時代列車隆隆開來。
幾分鍾後,車聲遠去,我得裝得若無其事,接著聊。七月,《局部》團隊移師烏鎮,換成室外的景別,可是滿樹蟬鳴,錄音師幾度放棄,眾人於是拎著大堆器具,更換好幾個地點。
近日將《局部》系列配圖成書,排版、校對、做封面,我又回到熟悉的勾當:異哉!編了十年的集冊,每弄一回,多少以為給市面添本新書,唯獨這次,顯得多余:全書內容先已變成活動的影像、有聲的畫面、網絡的視頻,自夏入秋,全程播完了,眼前的書稿豈不是節目吐出的渣?我恍然明白:過去大半年,自己參與了一件全然陌生的事。
脫口秀,時興的專業,我學不會。會者,必具天生的口才。開初就對攝制組堅持:我只會念稿。他們同意了,於是開寫。寫稿,總算擅長吧,才弄第一篇,卻也不然。二十分鍾的播出時限,不可逾越,每篇三四千字,則難以順理也得成章。平時作文,固然是小眾范圍的自欺,一旦卷入網絡漩渦,就得巴結所有人。「所有人」是誰呢,我的寫作失去了焦點—失去焦點,也得硬寫,所幸,一集挨一集,臨時起念,選定某人,我的茫然漸漸轉為專注而歸順了:少年早夭的王希孟、委屈一世的蔣兆和、出師陣亡的巴齊耶、乏人知曉的瓦拉東、畫史無名的蘇州師傅、被遺忘的上海美人┅┅是的。隱沒的天才、次要的作品,理應反顧,我調轉目標,朝向我所愛敬的良人,很快,再度被他們感動了。
「公眾」怎麽辦呢?其實我早知道:除非自作多情,哪有「公眾」這回事。
但我也就頭一回覺知:寫作不足道,倘若只為出書。由講稿而視頻,由視頻而變回書,我領教了怎樣才是視頻,怎樣地才能做成視頻。實在說,《局部》十六集的真作者,並不是我,而是導演謝夢茜。本書內頁隨處記述了她的慧心與功勞。我從未夢想過自己的文稿配上音畫,而配上音畫的念稿,不至於太過討厭。現在我承認,此事蠻好玩:不怕電影家見笑,過去一年,我竟傍著這位小導演而淺嘗了弄電影的愉悅。
然而每集片尾的人名緩緩滾動著,快要滾完,這才閃過夢茜的名字,不行,我要謝謝她!此外如理想國劉瑞琳,總策划梁文道,制作頭目楊亮,「土豆」當家的楊衛東一干人等,這里就不客套了—團隊中有位機靈的男孩總會躥過來,悄聲提醒:陳老師:背心穿反了!褲鏈拉上—今次把戲耍過,我要聽真話,是故以下批語彌足珍貴,全文引述,聊表感佩,可惜,不知道說話人的名與姓:

「看理想」點擊量最好也不過一期逾百萬,照網絡視頻點擊量指標,廣告商絕不會青睞。看節目的「彈幕」就知道,受眾有多少,以及大家抱什麽樣的心態看。除了少數文學、藝術愛好者以及想裝逼找素材的人,有耐心看的年輕人實在太少。網絡視頻主要受眾是九○後,節目方說不要低估觀眾,其實太高估九○後的胃口了。
現在生活夠苦逼了,他媽的擠了一天地鐵,累得和狗一樣,你卻給我在這不咸不淡地談詩和遠方。為毛搞笑類節目這麽火,大家需要放松啊。從節目功能性講,受眾實在太窄,在豆瓣用戶都得挑半天。如果你教大家如何泡妞,肯定看的人多。《曉松奇談》明顯勝出,因為在講歷史八卦,可以作很多人的裝逼談資。節目起碼要和當下社會熱點鏈接—還可以再猛一點。比如從最近很火的「優衣庫」事件扯到藝術上去,就有人看,就牛逼了。
當然,理想國是業界良心,但良心當不了飯吃。不要以你們所謂知識分子價值觀去意淫大眾,尤其那些「老逼梆子」,就更是自嗨!
發這段話的小友,是與某位九後資方磋談同類項目時,得此妙談。我一讀而過,句句實話:現實感、方法論、文化把脈、業界出路等等等等,俱皆顧到;出語之醒辟,令我豁然省察當今的大環境與大趨勢,立論之熟悉,則與我輩從小就被耳提面命的信條,處處咬合。我雖非「知識分子」,亦如挨批,頓起有罪之感。
且我也喜好粗口,以為爽快:原來,《局部》點擊量背後是一小群「裝逼」的青年—幸甚至哉!照實說:本人少小裝逼,如今修到「老逼梆子」的境界,得此昵稱,與有榮焉。是故還得鄭重謝謝《局部》欄目下敲字捧場的小裝逼們:入夏以來,友人舉著手機給我看過幾回觀眾留言,最使我陶然「自嗨」者,是說看了《局部》,人會「安靜」下來—這可是意外的回應、上佳的褒獎啊,如若果然,豈不反證了法國人蒙田所言:

人類的所有不安,就是回到家里也靜不下來。

好了。最後,容我起立感謝自王希孟到馬塞爾•杜尚等十余位天外的嘉賓,是他們為這檔節目賦予真的價值。編書時,利用頁面空檔,我增補了不少掌故兼以新的感觸,一路絮叨著,再次驚覺:他們的偉大,他們的好,遠遠超過我的講述。
2015年9月30日寫在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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