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經開始下了

　　有一次我在一個大學校園，遇到一位憂鬱的青年，他正坐在學校的湖邊沈思。

　　那時我也非常的年輕，和時常一起玩樂的朋友到那青年的學校去打籃球，打累了，我們也到湖邊去休息，我正好坐在那青年的身旁，於是隨口問他：

　　「想什麼呢？這麼憂愁？」

　　他突然抬起頭來，露出十分明亮的眼睛說：

　　「在想中國前途的問題。」

　　這句話被朋友們聽見了，全部面露輕慢之色大笑出聲，覺得在這個年代，一個廿歲的青年想中國的前途實在是一件好笑的事。那青年沒有料到別人有這樣的反應，也許他認為思考中國問題是青年極自然的事，朋友的反應激惱了他，他站起來，正色的說：

　　「中國的問題難道不是你們的問題？」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個極長極長的在黃昏下的影子。

　　十幾年過去了，那青年明亮的眼睛和長長的身影一直像一幅明晰的照片，時常，我坐在書房讀書寫作的深夜，那一幅照片就從清明的湖邊浮現出來。

　　中國的問題？

　　中國有問題嗎？

　　中國有什麼問題呢？

　　如果有問題，要如何解決呢？

　　這許多年來，我在從事文學創作和新聞工作的時候，常常不自覺的想起中國的前途來，要想中國的前途當然得先面對中國問題，而要面對中國問題則又不能自外於現狀的臺灣。

　　那麼，臺灣是不是出了問題呢？

　　很不幸的，答案是肯定的。

　　臺灣問題最癥結的所在是那裏？有的人認為是出在政治民主化過程的危機，有的人認為是經濟自由化發展過渡的病象，有的人認為是社會商業化帶來的舊道德的淪喪和舊倫理的崩解……，在我的看法裏，這些見解都對，但它都是刀背、刀面或刀柄，真正的刀刃在那裏呢？

　　我認為是文化—是文化的品質沒有真正的提高，是對文化的誤見與謬見。我們的舊文化已經失落了，新的文化秩序卻沒有成長，所以弊病就來了，這些弊病有的從政治、有的從經濟、有的從社會，乃至於從各個有縫隙的地方流蕩出來，了解到這一層，其它的問題不就很清楚能夠捕捉了嗎？

　　十年來，我對中國問題的思考都是圍著文化的中心主題，文化又離不開人，所以我的觀察也都是從入出發，這些沈思與觀察都曾收錄在過去我寫過的文化專書裏，從「雛鳥啼」、「在暗夜中迎曦」、「誰來吹醒文化」、「文化陣痛」、「處女的號角」等等，所探討的無非是文化品質改變與提昇的問題。

　　現在，我把這兩年所寫的文化的見解收錄起來，就是這一冊「雪已經開始下了」，用這個特別方書名其實有著沈痛的心情，雪已經開始下了，為什麼大多數的人還沒有感到寒意呢？

　　寫到這裏，想起一個故事：

　　有一個富家公子，一天早上起來看到窗外白雪皚皚，忍不住詩興大發，吟道：

　　「大雪紛紛滿天飄」

　　當時窗外躲著一個乞丐，正在挨餓受凍，聽到公子吟詩，接了一句：

　　「老天又降殺人刀」

　　富家公子不解乞丐的痛苦，認為雪再下厚一些，風景就更好了，繼續吟道：

　　「再下三尺力為景」

　　乞丐一想到如果再下三尺雪，一定會凍壞了，悲哀的吟了最後一句：

　　「我輩怎得到明朝？」

　　在雪地裏的人挨凍的時候，看到雪自然生出「信心危機」，但在溫室裏住的公子，可能認為「明天風景會更好」呢！

　　做為有良知的現代知識人，應該能看到雪之兩面，在為好風景讚歎的時候，不要忘記了雪地中踽踽獨行的人。

　　可歎的是，我們這個社會，多的是吟風賞雪的公子，恐怕再也找不到幾個閒來無事還坐在湖邊沈思中國問題的青年了，因此他明亮的眼睛和修長的身影就益發的讓人懷念。

　　少了這種深思的青年，才是中國真正的問題吧！我這樣無奈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