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桃花

—自序「短命桃花」

　　隔壁人家養了一窩貓，有陽光的日子，那幾隻毛絨絨的小東西總是躺在院子裏那塊草地上戲耍，對看太陽展現一身閃亮的皮毛。牠們無意勞勞碌碌！跟自己過意不去，總是以一天裏四分之三的時間沉思熟睡，另外四分之一的時間玩樂與獵食，偶爾也會對供養牠們的人表示親熱—當然，最後這一點先得問牠們是否高興。不管食物是那裏來的，貓永遠是自己的主人。

　　我羡慕貓的生活。在比較本能的那一面，我有很強烈的貓性，我崇尚自由，天生四體不勤、易於自處，在沒有外力催逼的情況下，可以一發起呆來就是半天時間，像貓玩自己的尾巴一樣，玩自己腦中千奇百怪的念頭。

　　跟貓一樣，我也有看豐沛的好奇心，喜歡冷眼觀看周遭的人與事，公共汽車上的一張臉孔、街坊流傳的閒言閒語、或小道雜誌裏名人的緋聞野史，一概都能逗引起我的好奇，在心理學的範疇裏，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窺視癖，在封建的年代，這種癖性如果發揮得過了頭，稍一不慎，就可能演變成斷頭之罪。

　　唸大學的時侯，風聞林青霞與秦漢到校園來拍戲，特地蹺了兩堂課去看戲裏戲外虛虛實實的人生；搭公共汽車時，曾為了一對神態詭譎的男女而提早兩站下車，一路跟看到了一條死巷，折回頭時才發現已錯失了收班車；在馬路上看到未成年的山地少女演出透明工地秀，忘了上班時間，硬是擠到後臺跟看她們一起抽煙、聊天。據說狄更斯每每在午夜時刻漫遊倫敦的貧民窟，並且從中獲得許多寫作的素材，他是個悲天憫人的作家「是貧困大眾的代言人，我沒有他那種淑世、濟世的襟懷，我的好窺視，單單只是基於對人性的好奇，完全缺乏建設性，有時甚至還為自己招惹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正好呼應了一句老話：好奇殺死一隻貓。

　　好奇心太過發達的人，往往令人避之猶恐不及，好奇之外，果若還加上強烈的道德意識，則更無疑問的會是個厭物。基於這種先見之明，我的好奇心一向很有節制：我只看不問，於是任何事情都成了懸案，只有一些不太可靠的線索，沒有答案—不要讓貓從袋子裏跑出來—沒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這兒還為想像力留下足夠的活動空間。

　　好奇心再加上想像力，這種人還不夠做半個偵探，但是還是有路可走的，比較無害的一條發展路線是寫小說。這樣說也許太過簡化事體，可能會得罪某些我的同行，他（她）們往往把寫小說這件事想得比較複雜、嚴肅一些，但是我不行，寫小說對我而言只不過像貓在陽光下追著自己的尾巴玩一樣「很接近本能，是內分泌腺體產生出來的一種生化反應，而很幸運地它同時兼具娛樂與營生兩種功能。

　　去年夏天，我辭掉一份維持了三年的工作，搬到一個臨海的小山城住下，開始試驗做個專業作家的可能性。過慣了簽到上班的日子，突然來臨的自由令我感到手足失措，不知如何填滿眼前的大塊時間，每天睜開眼睛便坐在書桌前面，對看一片雲天怔忡出神。從前在電影裏看到的作家生活與自己所面臨的完全不一樣，電影裏的作家去圖書館收集資料、未酒館喝一杯、去海邊度假，或者應邀到某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名人的農莊訪遊，在爐邊交換人生哲學等等，這些事兒全沒在我的生活中發生，我有的只是一屋子冷寂的空氣和滿腔的惶惑。

　　整整三個多月我寫不出一篇小說，多出來的時間，我反覆地逼問自己有關一個小說作家的生存價值問題，內在那個哈姆雷特的聲音越來越大，我一直沒有找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也因此攤在桌上的稿紙老是空白著。「寫了又怎樣？」人們把小說帶到床頭、餐桌、洗手間，看完了隨手一丟，照常回頭過自己的日子。我確實知道一個奶油麵包品質的好壞比一篇小說的優劣更能影響一個人一天裏頭的情緒。

　　我未游泳、去騎協力車、去放風箏、去買酒喝，就是無法把自己逼回書桌前面。雕塑家米開蘭基羅為滿懷世俗野心的教皇朱力斯第二造像時，想在塑像手裏放一本書，據了解，朱力斯二世說的：「書有什麼用？放一柄劍！」小說有什麼用？小說有什麼用？

　　我專業作家的生活已經過了六個多月，仍然無法在其中安身立命，我不需要上班簽到，卻永遠沒有下班時間。如果不去考慮意義與價佰的問題，偶爾也會有靈感與創作的衝動，最近兩個月我寫了兩篇小說和一些散文，假如小說作家可以跟麵包師傅並列考慮，我絕對相信自己有頂好的手藝。

　　讓話題回到貓身上吧，貓對我專業作家的生活具有很大的啟示性。我熱愛自由、胸無大志，只希望能依據本性過日子，假如不使自己陷入終極價值的道德困境裏面的話，我所需要跟貓學習的，就只是如何充分欣賞陽光罷了。我可以每月賣兩個奇艷的故事，在海邊高高的樓閣裏過天高皇帝遠的日子，而且用不看對供養我的人表示親熱—這裏已經說到寫小說這一行最大的魅力所在了；讀者是一個看不見聽不到永遠不打官腔的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