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吾愛

　　《再見，吾愛》，雷蒙．錢德勒一九四○年的第二部長篇，哀傷而頭角嶙峋的愛情物語。

　　用「頭角嶙峋」四字可能有問題，我要說的其實是，很顯然這個古怪的浪故事主人翁並非俊美多金的優雅帥哥，而是一個「有一隻大如椅子的手」、一身嚇死人花俏打扮的七呎巨漢，這人明顯的生錯了時代──否則以他那樣又高又壯又快狠的天賦才華去打NBA（NBA成立於六年後的一九六四，當時名為BAA），必然功成名就而成為「提早出現」的威爾特．張伯倫，要什麼女人沒有；也明顯愛錯了人──一個名叫薇瑪的紅髮美麗歌舞女郎，門不當戶不對。兩樣都令人扼腕。

　　漢子馬羅，這回他並非辦案，他只是去找個理髮師，卻無端被一把拽入（真的是被拽入的）這巨大無匹的愛情罪案之中。

• 愛情之不在

  　　偵探小說，理論上不該太處理愛情，這是它早期的誡令之一──對天縱英明的大偵探而言，這稱之為怠乎職守且會沖昏他那線條清晰銳利的腦袋；對驕傲的偉大推理作家而言，這則代表理性思維不足的灌水行為，有用感官的「原始技倆」遮蓋作品本身不飽滿之嫌。

  　　英國古典推理的一代女王桃樂西．榭爾絲曾說過：「在最需要他全神貫注於破案之時，偵探不該像傻瓜一樣追女人身後。」──因此，榭爾絲筆下的優雅神探彼得．溫西爵爺和扮演他「華生醫生」角色的推理女作家郝麗絲．凡恩的愛情，始終原地踏步於嚴謹討論案情時無聊順帶兩句：「哦對了，您願意嫁給我嗎？」「當然不。」，純粹消氣化痰，一直到《俗麗之夜》（Gaudy Night）一書兩人才停了拌嘴結為連理。

  　　大體來說，愛情在古典推理世界僅是如此的次等公民，她的有限功能僅限於某種破案線索，比方說因愛（成與不成皆可）殺人，是一般公認可成立的涉案動機之一；或僅止於某種過場點綴，比方說榭爾絲筆下這對男女，可柔化稍嫌剛硬的純粹理性線條，好讓苦讀數百頁仍遙遙不知凶手何在的讀者舒口氣，不至於枯槁而死。

  　　讓蕪雜無章的愛情歸羅曼史，也讓精純的理性歸推理，各從其類。偉大的推理小說作家如是說。

• 愛情不等值

  　　然而，《再見，吾愛》絕不是那麼「愉快」的愛情故事，可簡單放入羅曼史之中，事實上，它自成一格，集浪漫、憂傷、華麗、險刻和死亡於一身，若硬要找到適合些的趺坐之處，我個人以為，該是雨果的名著《鐘樓怪人》吧。

  　　《鐘樓怪人》一書誇張的呈現一個經常被類型小說簡單抹平的亙古愛情本質：愛情的雙向不等值（翻譯成白話文是為「你愛我不恰恰等於我愛你」），於是乎，在造物者如此粗心所遺漏的這個巨大隙縫之中，便充填著輕蔑、欺瞞、遺棄、背叛、傷害乃至於死亡。在此，真正令我們哀傷的，不全然是人的無情和猙獰──畢竟，那麼一個尤物般難自棄的吉卜賽女孩，就算她「良心發現」，我們能不提心吊膽相信她從此和這個駝背怪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而不接著立刻上演《金瓶梅》嗎？

  　　不，人當然可能有情，可能善良正直且美好，但這並不代表這樣的隙縫由此必然可填平──因此，不必然關乎惡意，愛情的某個面向總是憂傷的。

• 愛情的原型

  　　站在這個愛情故事一旁無能為力的馬羅顯然完全理解這個──書中，他坐在藍道警官辦公室，注意力卻一直被一隻粉紅的小甲蟲所吸引，一隻莫名其妙飛進這麼高的房間，艱辛爬著找尋出路的小甲蟲。

  　　也許真正的困難在於，我們每個人在內心底層一直嚮往著一種愛情的「原型」，一種愛情的「最精純形式」──米蘭．昆德拉曾經毫不客氣的嘲笑此事，他用基督教喀爾文教派有名的「選民說」來譬喻。被論者稱為「終極辯神論」的選民說，意思是上帝自有主張，祂揀選了誰該得救，誰該沈淪，不基於你的智慧才能德性，不基於你的條件和表現，祂就是選上你了。昆德拉銳利也缺德的指出，這在現實人生最顯目的實踐形式是愛情。我們總不由自主認定，意識到任何條件的愛情不夠純淨（「因為你有錢所以我愛你」「因為你善良所以我愛你」），我們真正渴望的勿寧是：你儘管卑鄙下流莽撞無恥，你一無是處，但我仍然愛你。

  　　在這裡，我們忘卻了自己的世故和現實人生的複雜理解，化身為粉紅小甲蟲，返祖性的依循最原初的本能找尋各自的生路。

  　　藍道警官辦公室的甲蟲，馬羅小心翼翼用手帕包起它放回樹叢裡去；但現實世界的上帝畢竟不是馬羅，祂沒同樣用手帕包好這隻七呎大的粉紅甲蟲，卻任由他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