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江山

文學與繪畫極密切的關係，是中國獨特的傳統。以詩意作圖畫的內涵，啟發創作的靈感；或者在圖畫中題詩文，成為圖文兼美的藝術形式，這是世界藝術史中，中國獨有的特色。

為什麼會產生這個獨特的傳統，我想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中國文化以文字為重心，一切的學問、知識、學術、思想，若不是融合於文學，便是用文字的方法來表達。試看先秦諸子的「哲思」，既是哲學，亦是文學。孔孟莊老裡面簡直是詩歌、散文、小說、寓言、故事的綜合體，可知中國人尚文、崇文，即使說理、談兵、記史，皆出之以文字的手法。孫子兵法、史記、漢書，甚至治家格言、湯頭歌訣……都同樣要求極高的文字技巧。各種學問都與文學結不解之緣，傳達了事物與意義。中國這個「民族」有濃厚的功利、實用的性格，認為沒有明確「意義」的文化創造是「玩物喪志」，便沒有什麼價值。所以國畫若要「飽含意義」，非以文字為靈魂不可。借文學來充實圖畫的內涵，也借文學來提升圖畫的格局境界。而中國文化重倫理道德，所以這個「意義」的內容也自然偏向道德的價值內涵。中國畫歷代以「成教化、助人倫」（唐‧張彥遠）為主旨即以此。

因為偏重意義、內涵，所以中國繪畫不可能遠離人生與人的價值觀念。亦因此造成中國藝術鮮明的人文主義特色。西方重透視學、解剖學的「主知主義」與西方式的寫實主義傳統，以及西方近代「純造型」、「視覺構成」、「抽象表現」與「物質主義」等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藝術，在中國文化中沒有生根發芽的土壤。中國文學緊緊擁抱繪畫，或繪畫亦步亦趨追隨文學，所以「書畫一體」。

另一方面，中國文人唐宋以降掌控藝術主導地位，工匠的地位遂一落千丈。本來美術含有很重要的「技術」成分，因位重文輕技，繪畫的技術失去發展的條件，而文學則主宰了繪畫。「文人畫」並非不要技術，不過，匠工的繁複、精緻、厚實、嚴謹，漸漸被認為「不入畫品」（清畫家鄒一桂見到西畫極工細，便說：「雖工亦匠，不入畫品。」）代之以文人的技巧──不求「謹毛失貌」，轉而追求飄逸、高簡、雅潔、書卷氣、筆情墨趣、逸筆草草、不似之似、傳神……等文學意趣的美感追求。中國繪畫與文學如孿生姊妹，良有以也。

從文學創作跨入中國書畫篆刻的侯吉諒，繼承了中國文人畫的傳統。古人說詩、書、畫是為「三絕」，加上明朝以後文人畫家自刻印章，便成為「四絕」。吉諒以「四絕」加上文學創作，應該稱為「五絕侯吉諒」。當代文人畫家同儕中，能寫文章出書者不多，吉諒有詩文的造詣，原不成問題，反倒應稱道才是，文學家而能書畫篆刻，更不可多得。江門弟子中文采斐然者吉諒也。

侯吉諒的《書畫江山》分四卷。第一卷從繪畫史中挑出十二幅畫，用文學的心與筆來「讀」畫「記」感，叫〈讀畫十二記〉。與畫史、畫評專家很不同，是把視象轉為心象，引領讀者體味其中神韻與真趣。接著從〈漁樵之思，文人之夢〉到〈尋找心中的風景〉共十二篇。把元代以降中國文人畫的發展與其間的傑出人物做理性與感性兼美的敘述，也可以當做一串豐富生動的文人畫史話看。

第二卷談書法。吉諒每一篇文字都以一個很動人，或者很有趣味的切入點開始敘述。一邊在講歷史，一邊在抒發作者的感受。書法家與畫家一樣很難有駕馭文字的功夫，美術史家又往往道貌岸然，乾巴巴缺乏感情。吉諒因為跨越文學與美術，所寫的書史與書論，特別有吸引讀者的魅力。畢竟藝術欣賞，由理智的認識還得透入感情的體味，才能成為圓滿的審美歷程。對書史上諸大家的品味，自己寫字的種種體會，兩岸書法的評比等題目，吉諒用心與深入抒寫，非常精采，也很有見地。

第三卷以恭敬孺慕之情寫他的恩師江兆申先生。也許因為過於「尊師」，處處見其虔敬，也多溢美之言。中國畫壇早有流派，後來窄化為師門，門生各擁其師，形成所謂門人。大陸江蘇尊傅抱石，北京尊李可染，廣東則以嶺南為宗。大凡一成門人，便難有獨立創造。上面幾位大師之下，出不了大畫家，可以證明。幾年前逝世的書壇怪傑李葉霜先生說，門人形同「藝術部隊」，非常幽默地批評了這一現象。這亦正是吉諒所說足以和大陸相抗衡的「勢力」，多少有門戶之見。吉諒說「多才多藝的文人，所『製造』出來的風流典型，其實非常制式。翻開古人作品，每一個人寫的字、一個人寫的詩，似乎都有雷同的語言和情調，繪畫也只是各種符號的堆砌而已──樹有樹法，石有石法，山有山法，連人物的動作表情在《芥子園畫譜》中，都被歸納成『式』，過橋有過橋式，揹柴有揹柴式，抱嬰有抱嬰式，畫畫的人只要把那些東西『組合』起來，就可以炮製出畫譜上的畫面和感覺。」台灣的「大風堂門人」、「白雲堂門人」就是如此，江兆申先生的門人，也難例外。而江先生在文人書畫詩文刻印四絕精深的功力之外，還有畫史研究的成就，非常可敬佩。要說他在傳統技巧中所發展出來的「時代面貌」就很勉強。江先生的畫路若能更往老境發展，最後便可有類似他的同鄉前輩大畫家黃賓虹的境界。不過黃賓虹是清末到二十世紀前半的人物，與江先生身處的時代有半個多世紀的差距呢！古代中外都有以一位老師為畫派首領的風尚，近代以來，個人風格更見重視，畫派已從「人」（宗師）與「技藝」（畫法）轉向以藝術理念（獨特的藝術思想或「主義」；如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意象主義、金石派、禪畫、現代水墨等）為重心的趨勢。而不論什麼派別，都以個人獨特風格為追求。在技法的探索與風格的創建上言，幾乎一人一派。

侯吉諒有文字的修養，要在書畫藝術上更上層樓，實在有一般畫家所不容易有的優勢。我覺得台灣當代對西方繪畫有基礎的畫人，往往忽視中國書畫藝術的學習；而浸淫中國書畫的則欠缺外國（當然以西方為主）藝術養分的吸收，這是開拓現代中國美術（包括繪畫、書法等本土傳統藝術的創新與外來美術的本土化）所以艱難的原因。就水墨畫來說，大風堂、白雲堂、寒玉堂與靈漚館去古未遠，留下了傳統的示範，接下來的晚一輩，該是展現新時空條件下當代本土的創造。吉諒既曾入「江派」，當以文字的素養與新藝術思想的探求為憑藉來超越「江派」，塑造獨特的、有「時代面貌」的風格。我想，這才能更新江派的香火，也是對他敬愛的恩師最好的報答。

吉諒《書畫江山》新書出版前，向我索序。讀了他優美雅潔的文章，感到他對古典中國文人情懷有深入的品味，也有熱切的嚮慕，非常敬佩。但怕他太多懷古，順便略表我的建議，期望他在已有的成果之上，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