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不施脂粉的村姑遇見濃妝豔抹的浪女
一九八九年，葛蘭蒂絲(A. Grandes)以「露露的情慾紀事」(Las edades de Lulu)獲得「正直的微笑」(La Sonrisa Vertical)情色文學獎，同年就在西班牙暢銷數十萬冊。後來，這本書被迻譯成十九種語言，在全球賣出近一百五十萬本。
由此，「露露」成為西方情色文學史上最經典的人物原型之一。
由此，讀者同時見證了西班牙二十世紀文壇最耀眼的傳奇崛起！
一九九一年，一個暮春的午後，我在求學的西班牙北部小城，趁課餘到戲院看了安娜伊思‧寧(Anais Nin)的作品改編的Henry and June，一向在保守的框架內運作的思緒，隱隱地起了波動。我告訴建築師女友愛媚麗亞，女人真的可以毫無禁忌地狂愛嗎？怎麼不行？她回我道，找本「露露」來看，保證長妳許多見識！
震撼。羞赧。傷痛。悲憫。從初次相遇的那一刻起，這個名叫「露露」的女子，就在我的腦海裡定居下來啦。
二○○一年，西班牙發行量最廣的重要大報之一「世界報」(El
Mundo)，回顧過去百年的西語文學(泛指西班牙及拉丁美洲)，由文評家與讀者共同票選，列出「二十世紀百大西語經典小說」。走過百年歷史的西語文壇，觀照了歷經動亂、戰爭、極權、貧窮等淬鍊的社會和人生，巨擘、巨著何其多，但從票選活動開始之初，我知道，「露露」一定能坐上那屬於她的位置。名單出爐後，「露露的情慾紀事」成為榜上唯一一本情色小說。
這是葛蘭蒂絲的處女作。當年作品參選後，評選的過程有過一些小插曲。選定得獎作品但尚未揭曉作者身分背景前，評審團成員一致認為：這本小說，一定出自名家之手。因為，少有作品像它一樣，如同一根細針，硬是挑起了人性底層最冷漠的神經；敘事功力出眾，情感的陳述拿捏地恰到好處。此外，他們猜想，作者八成是個中年男同志，因為，能夠刻劃女性極具張力的情慾糾葛，同時又能經準確實地描摹性愛場景，加上作品也加入了同性戀的元素…。作者現身以後，所有人只能不可思議地承認，自己的臆測和判斷，宛如強投擲出的失誤球：作者不但是文壇新鮮人，還是長髮披肩的年輕美女！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作家，像極了一部暴衝的紅色跑車，衝撞著當時的西班牙文壇，也讓歐美出版界眼界大開。西方的評論家認為，它的超猛能量，比起「O孃的故事」及安娜伊思‧寧的作品，毫不遜色。這是一本不同凡響的情色小說。它與擅用隱喻的法式情色小說完全不同，葛蘭蒂絲以直接、露骨的敘述語言，巨細靡遺地鋪陳性愛場景中最私密的細節，手法嫻熟到令人驚奇。
這是一本不同凡響的情色小說。因為它敘述的是一段漫長的愛情故事。情色小說裡，通常沒有愛情這回事。玉女談情，但慾女無情。肉體交纏，圖的是讓躁動的慾望找到出口。腸胃鬧飢荒的人，大口扒飯最痛快，還談什麼風雅！
可是，「露露」牽引著一段飄渺的初戀，那是她一生的真愛。
這是個虛構的故事。穿梭其中的人物，說不定比你我週遭的人們更有血有肉。
我愛上「露露」，因為她情慾奔放。然而，請別期待她會像傳統小說裡的女主角一樣，穿著浪漫的縷花馬甲和吊襪帶挑逗你。「露露」的冷靜和衝動之間，有的只是有無穿衣服的差別。既是情色小說，赤裸的況味不可避免。「露露」選擇了坦蕩蕩的表達方式。葛蘭蒂絲在「露露」之後的幾本小說裡，延續了同樣直接了當的敘述風格，筆下接連創造了幾位和「露露」同樣個性濃烈的豪情女性，成為她創作前期非常重要的作品特色。
我同情「露露」，因為她身心受創。一連串的創痛，是她生存的印記，也是她學習的來源。一連串的創痛，因為她愛戀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來了又去，來來去去…。可是，苦難的折磨，並未使她退縮，面對彷如猛獸狂噬般的生命，她把自己重度武裝，無畏無懼地遊走在慾望的鋼索上，一不小心踩空了，跌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一段漫漫綿延的苦戀，卻開啟了她探索自我的歷程。是女性自覺，也是情慾自主。「露露」原本矜持、壓抑，情感的磨難卻讓她蛻變成一個行徑大膽又魯莽的浪女。
「露露」有令人動容的真情，也有背叛和挑釁。好看的小說，大抵都有這幾項引人注目的元素。「露露」用她自己的方式報復逝去的戀情，她注視兩個男人交歡的過程，甚至分享他們的性愛，她對性的態度，有別於傳統女性的做法。這是全書中最搶眼的鋪陳之一。藉由「露露」的大膽演出，葛蘭蒂絲很巧妙地顛覆了男性本位主義把持已久的情色書寫。
「露露」有令人炫目的鉛華，也有懷舊和見證。她見證了一個國家的政治演變，也見證了一個城市的容顏換妝。在馬德里，那些人，那些事，在佛朗哥統治時期，在地上過日子，在地下搞政治。雖然這不是小說的主軸，但葛蘭蒂絲對當時社會情境的描寫相當精準。「露露」懷舊，每到愛欲糾葛的十字路口，記憶會像一首小夜曲般的流洩而出，於是，我們和她一起回顧生命中的每一道瘡疤，傷逝永不復返的青春。
當然，讀了這本小說以後，說不定你會覺得它很淫鄙。旅居西班牙期間，我也看過不少保守的衛道人士為文，極力要將它定位為色情。眾聲喧嘩，只見書越賣越旺。「露露的情慾紀事」成為西班牙近三十年來最暢銷的小說之一。一直希望這本書會有中文譯本。不過，我不敢多想。在西班牙都有這麼多「異」見了，何況是華文出版市場？
很抱歉，我太小看大家了。
雖然讀過作品好幾遍了，翻譯的過程仍有許多充滿震撼的片刻。好幾次，端坐在電腦前，瞠目結舌是我唯一的表情。老實說，過程一點都不輕鬆！出身文藝世家的葛蘭蒂絲文字功力過人，為了傳達「露露」慌亂、翻攪的心境，她刻意以幾無章法的語句，長長的篇章，百轉千迴，一句到底，只有句尾一個句點。儘管悖離了一般讀者的閱讀習慣，但我尊重原創，身為譯者，我沒有overproduce的權利。決定譯介這本小說，我覺得自己像個不施脂粉的村姑，遇見了濃妝豔抹的浪女。俗鄙直接的性用語，是過程中最大的挑戰。內心幾度掙扎，就怕它對讀者造成負面影響。但轉念一想，情慾的相關議題不需閃躲，越是壓抑，殺傷力越強。秉持的初衷沒變，只希望藉此為讀者開啟另一扇窗，有機會欣賞不一樣的風景。
坐在阿爾卑斯山麓的木屋前，望著山頭的落日殘霞，我想念起聖夏的西班牙漫天艷陽。有時候，生命就是要靠不一樣的景緻來提鮮。
范湲
二○○三年寫於奧地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