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結晶

　　通常寫「我與ΧΧΧ」這類文章，被寫的人，大都是什麼重要的人物，比如「我與孫中山」、「我與愛因斯坦」等等。

　　要不然，就是為了拍馬屁。

　　我因為不常寫這類文章，偶寫一、兩篇，也都是ΧΧΧ過世了，或發生重大的事，應報章雜誌要求，紀念的性質大過一切。

　　但寫「我與小川洋子」這樣的文章，卻絕非應酬，也不為拍馬屁，而是真正覺得值得一寫。

　　便要話說從頭。

　　我會和日本一位女作家有關，當然是因為我在日本出書。這得感謝東京大學的藤井省三教授，他為我翻譯了《殺夫》、《迷園》、《自傳�小說》，並在日本出版。

　　從此我得以有機會與日本的文壇有比較多的聯繫。

　　開始的時候是著名的女性主義者，也是東京大學教授上野千鶴子。八○年代，女性主義在亞洲雖有不同的檢討，仍方興未艾。上野千鶴子教授英文極佳，我們溝通全無問題，她的敏銳與反思，給了我創作上對許多問題的澄清與幫助。

　　我一直以為，她是我認識的最傑出的女性主義者。

　　之後我還和吉本芭娜娜等人做過對談。吉本芭娜娜的小說在臺灣有多本翻譯，我們讀了彼此的小說後，談創作、生活。我對她小說中涉及「靈異」的部分極感興趣，但芭娜娜不願就這方面多談，只說是從朋友們處而來。

　　芭娜娜並不多言，甚至是個有點害羞的作家。《廚房》一書當年狂銷數百萬冊，引領風騷，與我以為的「暢銷」作家印象十分不同。但十足真誠可愛。

　　小川洋子則又是另一種不同的作家。

　　二○○三年，藤井省三教授在東京大學辦了另一種形式的會議，由我和小川洋子女士，各就「海」為主題，寫一篇短篇小說，經過雙向翻譯、彼此閱讀後，在會議上提出討論。

　　這類的活動我也在巴黎做過一次，由法國著名漢學家安妮?居里安女士安排，找我和一名法國作家，各就「區域」這樣的主題寫一篇短篇小說，翻譯閱讀後，現場討論。

　　法國和日本漢學家，同年做這樣的活動，不知是巧合還是不約而同感到有這樣的需要，十分有趣。

　　我便因此有機會見到小川洋子。

　　這是一個素樸的女作家，當日才趕到東京與我做此對談，而且顯然不喜都市、應酬、大量人群，對談完後即想回家。

　　這樣的輕靈不沾惹，與我可說十分不同。我們的不同也表現在小說中。我提出的作品是當年正寫作的《看得見的鬼》的一章〈吹竹節的鬼〉，小川洋子寫了一則短短的「海」的小說。小說與對談之後都刊在日本知名的文學雜誌《新潮》上。

　　充滿象徵隱喻，使得小川女士的作品有一種迷魅的、奇異的力量，讀完之後讓我感動，並深切地思考到自己的種種。

　　我是個十分「入世」的作者吧！我涉入臺灣的婦女、反對運動多年，也好奇又快樂地在人世間行走。而相較於小川那樣的安靜、純淨與素樸，多年來，我第一次感到，隨著年齡的增長，小川的境界，也該會是我下一個階段想要企及的。

　　多年來行走在國外一些與文學有關的場域，碰到一些不同的作家，或喜歡或討厭，但應該說從來沒有一個像小川洋子這樣令我深刻地反思到自己。

　　我想主要是因為我們年紀差不多，又同為女性，但兩人在個性、創作上又如此不同，方給予我如此重大的思考契機。

　　我深切記得那次對談中，我們提到主題「海」時，我說臺灣是個小小的海島，但因為四十年的戒嚴白色恐怖，海是拿著步槍的軍士防守的邊界，我們無從靠近的界線。

　　對來自瀨戶內海的小川，海於她基本上是平靜、美麗，可以嚮往的所在。

　　我期待這樣的海來到我的心中、我的作品裡。

　　讀者朋友如想知道我何以一再提及我和小川的不同，對她作品的象徵隱喻所有的奇異迷魅的力量驚喜，那麼，本書就是最好的探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