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的朋友彼得有一段時間喜歡順手牽羊，偷竊的物品反映出他的品味，例如一瓶四十美元的波爾多葡萄酒。雖然彼得並沒有偷竊狂的跡象，身邊朋友卻認定他有精神上的毛病。不然好端端的一個成人怎麼喜歡順手牽羊？
我的朋友麥克斯從前住在康州，搬來紐約市定居後，去年四月報稅時仍以康州的地址申報，藉此逃過紐約市超重的稅率，節省了大約三千美元。有人認為麥克斯心理有問題嗎？才怪。他的朋友認為他保留康州戶籍住址是明智的抉擇。
隨手偷竊小商品屬於輕罪。逃漏稅屬於重罪，可判處徒刑。如果硬要說誰有毛病，秀斗的人應該是麥克斯而非彼得。對嗎？對，也不對。在我撰寫本書期間，我發現這種有趣的對比可說明近年來美國的道德氣候。
二○○一年秋天，恩隆（Enron）因負債纍纍而倒閉，旋即官司纏身，我當時正在研究哈佛商學院一九四九年畢業生的奮鬥史。該屆畢業生多數已近八十高齡，許多人曾經主管大企業。我詢問他們對企業醜聞有何看法，他們全搖頭表示憤慨。他們憤慨的是過度膨脹的待遇組合與優渥的特權，更氣憤的是執行長普遍撒謊成性的現象。恩隆、泰科（Tyco）等眾多公司的主管辦公室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這群哈佛老校友指出，問題出在價值觀上。今日的工商業界價值觀促使惡行成為常態﹔昨日的價值觀比較不容忍這類惡行。對於這群老校友而言，企業醜聞幾乎就這麼簡單。
這番解釋令人於心難安，言下之意是我們的確可以制定更嚴格的法律，可以成立新的監督單位，可以把不乖的執行長扔進監獄裡，別讓他們再溜出來。但是，再怎麼取締也勢必無法杜絕亂象。只要工商業領導人心懷貪念、自我中心、崇尚物質主義，取締也無濟於事。
我反覆思索著價值觀的問題時，開始注意到新聞裡的其他作弊消息。歷史學家安布洛斯被捲入抄襲的風波﹔普林斯頓的入學審核組駭進耶魯的電腦系統查看學生資料，因而惹上麻煩﹔阿拉巴馬州的美式足球隊違規招募球員，因此被罰禁賽﹔國稅局指出逃漏稅的現象激增。甚至在神聖如「州園遊會」這樣的場合，都傳出參賽者為贏得獎金而謊報牲口的重量。我納悶的是，到底哪裡出了錯？為何作弊的新聞這麼多？乍看之下，作弊現象比過去普及，實際情形是否如此？各界作弊的現象是否有所關聯？
為回答上述問題，我開始探索美國人生活中出現的變化，從中找出導致作弊歪風日盛的可能原因。我廣泛研究這問題，從各行各業、政府體系、法律制度、經濟與文化、民眾的價值觀念等角度切入。我也蒐集了政府的報告與統計數字、社會科學家的研究、民意調查數據、各行各業的歷史沿革、以及針對醜聞與弊案的許多調查採訪報導。我與研究助理聯絡到參與作弊文化的民眾，採訪了超過八十次，這些人包括家長、學生、教師、教練、運動員、工商道德的專家、股票分析師、律師、會計師、醫師以及執法機關首長，獲益良多。尤其寶貴的是，部份作弊者對個人動機侃侃而談。許多接受訪問的人堅持匿名，其原因不難理解。
從某些角度來看，本書讀來令人心情沉重。作弊案例的增加反映出今日人心深沉的焦慮與不安，甚至投射出走投無路的窘境，同時也映照出富人的傲慢與普通人的憤世觀。書中列舉的例子許多令人煩惱，有些例子則帶悲劇色彩。儘管如此，本書也呈現真正的希望。許多作弊現象源於你我有能力改革的狀況──社會提供個人的經濟安全感、政府監督工商業的魄力、校園的道德氣候。我在最後一章建議未來能做的幾項抉擇。
我在本書結尾處另闢謝辭，對分享專業知識與經驗的所有人表示謝意。在此向推動本書的朋友致上無限感激之意。首先要感謝的人在本書從無到有的過程與我密切合作：Harcourt的編輯Andrea Schulz，以超絕的才華接連改善草稿﹔文學經紀人Andrew Stuart﹔研究助理LeeAnna Keith與Carolyn
Rendell﹔Demos智庫的同事，特別是支持本書不遺餘力的Miles Rapoport﹔此外也藉此特別感激Wendy Paris的鼓舞與她對本書草稿的高見──也感謝她的耐心與關愛。
大衛．卡勒漢
二○○三年七月於紐約
有本領，就來抓我啊！──美國作弊文化的深層思考
前幾年，美國當代最著名的騙徒阿巴格納爾（Frank W. Abagnale）連續出了四本暢銷書，一是自傳式的《有本領，就來抓我啊！》（Catch Me If You Can），另一則是《竊騙之道》（The Art of the Steal），前者甚至改編成了相當賣座的電影。從此以後，「有本領，就來抓我啊！」遂成了美國人，尤其是青少年的口頭禪。
「有本領，就來抓我啊！」，這句話實在可說是濃縮了當今美國時代精神的關鍵語。現在的人已愈來愈沒有心中的道德尺，只要不是殺人放火，違一些法、鑽點漏洞、造些假，甚至騙騙人，都已被認為是理所當然，而且似乎已成了生存必備的本領。當人們做壞事被抓到，多半不會認為這是在道德上犯了錯，反而會自認倒楣和本領的火侯尚未爐火純青。因此，「有本領，就來抓我啊！」這句話裡所反映的是，是非對錯這種內在價值的蕩然無存，一切犯法亂法之事則都成了本領。
就在安隆案等公司弊案鬧得最兇的那時，美國「約瑟森道德研究中心」針對高中生和大學生做了廣泛的民調測驗，承認在上一年至少作弊一次以上的，高達百分之七十四，有四成的人認為在申請大學時偽造成績沒什麼了不起。另外還有一項調查顯示出，大學生認為找工作時假造學經歷是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比例也高達四成一。有超過七成的中學生承認在超市或商店幹過至少一次順手牽羊的事。我們可能不知道，稍早前美國紙鈔換新版，獨獨廿元的紙鈔為彩色套印，原因即在於目前電腦掃描列印技術進步，許多中學生最喜歡自己印廿元鈔，它最容易脫手，每天用個一張兩張，就可打發日子。而正是因為廿元假鈔氾濫，它才被用彩色套印這個新版所取代。
而美國青少年的這些問題，其實只不過是整體的美國「作弊文化」裡，最下游而且也是最輕微的部分，它乃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裡的下樑。真正要追究探討的乃是它的上樑。
研究美國社會史的都知道，儘管美國主流長期以來皆在刻畫塑造美國人天真、敬業的所謂「美國夢」神話。但事實上，美國從殖民地時代起，它所推崇的價值，就是「美國屬於有本領的人所有」。在美國立國之初，它雖屬農業社會，但這種價值就已體現在它對印第安原住民的驅逐以及黑奴制度上。及至南北戰爭後，北方工業全面擴張，有了「金錢財富」這個出路，於是這種強調「本領」的價值，遂形成了所謂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社會原本就是最棒、有本領的強者始配享用。「社會達爾文主義」造就出了一整代的「強盜公侯」（Robber
Baron）──它指的是那個時代不擇手段、行徑有如強盜的資本家階級。「社會達爾文主義」、「強盜公侯」，以及因而形成窮奢極侈之「鍍金年代」，早已成了美國社會史及文學史上最獨特的一章。
而這種情況恪於在大蕭條及二次世界大戰時告一段落。個人本領至高無上的價值，恪於被做為一個整體的社會價值所取代，而政府角色的擴大，也使得貧富不均、社會福祉等問題有了改善。
只是在進入一九六○年代後，青少年的新個人主義，以及戰後保守主義的放任思想開始興起，而政治上的金權主義又隨著大眾民主的到來而強化。於是，一個商人對政治的影響日深、政府角色逐漸被污名化、「公司」則成為至高無上的新時代遂告形成，而一九六○年代青少年新個人主義的反叛運動，則被大眾消費所吸收。於是從一九七○年代起，由於政府調控角色退位而造成的貧富不均日益擴大，政府對公司的管理也更加鬆綁，而一般人民則日益被消費文明所收編而成為新的拜物主義。在這些因素推動下，新一波強調本領的時代又告到來。而它最早的弊病，則顯露在政商勾結日益嚴重，公司透過政治獻金而操控政治，而後在政治的支持下，以鬆綁為名而更加做出有違社會公義之事。這些問題，柏克萊加州大學賽蒙教授（David
R. Simon）曾於一九八二年出版了一本後來不斷被重印的重要著作《菁英偏差》（Elite Deviance），做了階段性的總結。個人認為該著作乃是理解美國政經支配階級思維和行為的關鍵著作之一，也印證了美國前代思想家米爾斯（C. Wright Mills）所謂「權力的大小與道德感成反比關係」的道理。
而美國菁英的偏差，從一九八○到一九九○年代來，隨著鬆綁、全球市場的擴大、新一輪競爭局面的展開，已更加往「本領」這個方向移動，並造成了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出現。而這一波社會達爾文主義有下述主要內容：
@其一，乃是新保守主義著宣稱「自私的美德」、「強調政經社會與人生的競爭力」，因而所有的失敗者都與社會無關，而是他個人「競爭力」不足所致。在美國的社會關係史上，這些意識型態乃是一個重大的轉折，它意味著做為人與人的整體性的「社會」這個範疇已告完全失去，任何人已無須對別人負起責任。人已淪為單純的個人，各憑本領求生存。
@其二，儘管美國的公司股票只集中在少數富人手中，最富的五分之一人口即擁有了百分之八十的股票，但在說辭上，它卻被偽稱為「全民資本主義」，於是，美國公司經營遂由傳統的「管理者資本主義」蛻變為「投資者資本主義」，如何為投資人生產最大利潤已成了公司唯一的責任，於是公司壓低員工待遇，任意「企業瘦身」，或透過購併出售而奪取利益，公司高幹與員工的所得差距日益擴大等問題遂日益嚴重。
@其三，乃是整個美國社會，在這個媒體時代，再加上商業的運作所造成的「泛明星結構」，無論任何領域所出現所謂的「贏者全拿」的現象，第二名即和最後一名無異，這也造成每個領域的頂層都出現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現象。政治人物不擇手段，公司負責人不擇手段，學者、記者、運動明星，莫不都在不擇手段。而且每個不擇手段的人都有最堂堂正正的理由：我只有不擇手段，才可以平衡掉別人不擇手段使我蒙受到的不利。在這樣的時代氣氛下，欺騙、造假、陷害、訛詐，遂成了生存必備的手段。反正只有有本領能夠不被抓到，就是贏家。
@其四，真正嚴重的，乃是美國儘管民主共和兩黨皆自稱為自由主義，共和黨右翼甚至以基督教基本教義為其意識型態基礎，但他們會強調家庭道德，反對墮胎、同性戀等價值課題，卻對聖經上一再告誡的貪婪以及對他人的痛苦應分擔的訓示。而美國的自由派會關心少數族裔的人數，以及同性戀婚姻、墮胎合法化等問題，卻也同樣對社會上普遍存在的靠著本領而為所欲為之現象無動於衷。而由於他們這些問題皆無動於衷，這其實也證實了各憑本領而生存，乃是美國價值裡真正最核心的成分。美國在國際社會恣意以其本領干預各種事務，只不過是這種「本領論」的體現而已。
也正因此，各憑本領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遂以一種主流價值的方式，在美國的菁英階層蔓延，只有到了二○○一年隨著「安隆案」、「泰科案」、「世界通訊案」、「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案」等的爆發，人們才知道製造假帳、偽造業績等作弊詐欺現象是如何的普遍。安隆案後，美國曾做過公司調查，即發現在美國公司裡，只有有三分之一都有類似作弊的嫌疑。
因此美國是個作弊文化根深蒂固的國家。它由菁英的政商階層發軔，由於這些人有著足夠的本領去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且有足夠的本領可以免於受到制裁，這種作弊的文化遂日益蔓延。公司造假帳、學者搞抄襲、記者杜撰新聞、保險者詐領保險金、運動明星吃禁藥、證券公司交易員騙客戶、政治人物偽造證據俾入侵他國…等，也就無日無夜的一直在出現著。它是美國社會的本質結構之一。
這時候，美國著名評論家大衛?卡勒漢這部《作弊的文化》之重要性遂變得不容忽視了。因為他在這部著作裡，除了將安隆案爆發以來，美國對此問題的反省做了一回顧之外，最重要的，乃是他意圖對此想出一個具有理論高度的解釋。他的解釋是：當一個社會的菁英贏家階級可以任憑本領恣意而為、得盡好處卻又可免受制裁，這時候，對中下凡人階級，甚至對青少年學生，就掉進了「無公道、吳義務」的誘惑和焦慮中。卡勒漢稱這些人焦慮階級──因為在這樣的社會，作弊已成了生存和成功的必要條件，選擇不作弊，就等於放棄了成功的機會。這時候他們憑什麼要去遵守對社會的義務？要作弊就大家一起來。我們老一輩的人曾說過，當奸狡者得道、老實人受害，就會逼迫著老實人也必須變成奸狡者，也就是這個意思。
因此，美國德作弊文化有兩端，上層的贏家階級是發動者，是得到最大利益的一群人。他們榮華富貴而不會受到制裁。他們因為有本領，甚至法律找上門也都無可奈他何，久而久之，法律也都像這種人低頭。這種人的成功，當然讓凡夫俗子在焦慮之餘，也加入了那個作弊的遊戲。這些人的加入作弊行列，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未嘗不是把作弊當做了一種轉移掉的不滿與反抗。許多中下階層的人會去超市和店舖偷雞摸狗，把偷東西當作發洩，即寓有反抗之意。另外根據估計，美國的公司，每年被員工偷竊、侵占、挪用而造成的損失高達二至四千億美元。這也可視為一種報復與反抗。目前的公司一如社會，早已失去了整體感，當公司不對員工負起責任，員工對公司當然也不會有義務。大家各憑本領，如此而已！
而除了這種寓有反抗之意的作弊外，更多的當然還是仿效式的作弊，你們上位者搞大作弊，我們下位者即搞小作弊，例如逃漏稅、詐領保險金、偷接收費的有線電視、有事沒事即在網路上下載音樂、求職的時候就以假學歷來冒充，人們對任何違法以及違背人間倫理道德之事都已不再畏懼，只要有本領不被抓到，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這正如同只要我武力強大，不會被打敗，在國際社會上還有什麼不能做的一樣！
因此，美國的作弊文化，其實是自私到底，強者為王，一切都只講究有沒有本領，再也不管人與別人、人與社會之後所造成的必然結果。易言之，這乃是一個社會賴以存在而不明言的「社會契約」蕩然無存，人與人之間共同生活所必須的「誠信」也告消失所造成的後遺症。有民調顯示，當今的美國人對周遭的一切都不相信，認為別人都想算計我，也正因此，如果有可能我就應先下手為強，美國中學和大學裡，愈是成績好的也就愈會作弊，因為他們相信每個人都在作弊，不作弊就會吃虧，其間的邏輯事實上都是相通的。
美國在安隆案等公司弊案之後，對菁英階層的作弊欺騙反省日增；而在白宮炮製假證據而入侵伊拉克後，對政客的道假說謊欺騙，也同樣反省檢討的聲浪日盛。在這個大反性的時代，這本《作弊的文化》，從它的歷史及文化思想淵源，以及當今的作弊現狀，一路加以探討，並希望能夠在倫理的基礎上做出總體性的解釋，其深度廣度，在所有相關著作裡，無疑的乃是最出類拔萃的一部。由這部著作，作者卡勒漢那對具有古典性格的自由主義者之心態與價值，因而浮現了出來。
而我認為這部著作真正的重要，還不只是它對作弊欺騙這種現象所做的鉅細無訛的揭露而已。這部著作真正要揭出的，其實是一個社會甚至世界的終極道理，那就是當人們把一切都訴諸本能，而不把人的存在基礎設定在某種社會契約上，有本領即可超越一切規範之上而獲得成功，無本領就一切都活該，那麼這個社會到了最後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呢？一九七○年代初，美國富人生活在戒備森嚴社區的仍相當少，這種社區只有兩千個，到了今天，這種社區已達五萬個。
但在另一方面，則是美國的窮人由於無本領，窮人問題日益惡化，黑人男性無分年齡，有十分之一被關在牢裡，美國的監獄人口為世界之冠。這種道理就和美國在國際社會上完全相同──美國依靠它的本領在全世界恣意妄為，其後果是將自己關閉在戒備森嚴的本土，許多美國人到了外國，都要冒充自己是加拿大人。最後就是它愈來愈懷疑全世界所有的人，也愈來愈傾向於先下手為強這一套邏輯。「唯本領主義」有必要搞到這樣的程度嗎？一切只講本領，最後會讓所有的倫理規範，人際立信都被解體，這本著作向我們做了這樣的警示，無所不在和作弊欺騙只不過是個徵候而已。
由美國的作弊文化，以及它背後那種「唯本領主義」，我們也必須警覺到，它的這套價值與行為，近年來早已透過文化的散布，影響到了全球大多數地區，包括我們台灣在內。只要有本領不被抓到，就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被抓到後不會覺得羞愧，這種心態對我們台灣應該也不是太陌生。因此，《作弊的文化》其實並不只是在說美國而已，對我們也同樣有警示之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