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的時間,僵凝的靈魂
陳國偉
《球形時間》是芥川獎得主多和田葉子2002年的作品,曾獲得Bunkamura雙叟文學獎。它以高中生的生活為題材,觸及日本現今的教育制度、社會科層體制、明治維新以來西方文明的影響、文化觀與價值觀的異變等深刻議題,具有高度的反省意義。
故事由高中女生沙耶在電車月台上化妝,引起上班族對其在公領域做出不當舉動的不滿,而一路帶讀者進入校園場域,透過幾個典型性的角色,凸顯日本現代教育的僵化,以及高中生的虛無感。所以我們看到深感學生惰於思考,試圖不斷激發學生,並進行校園改革、取消延續軍國主義精神的上課敬禮儀式的年輕導師園田康夫;以及用無厘頭且挑釁的方式展現出自我主張,凸顯其存在感,私下卻迷戀同性肉體,但又害怕被歧視的男學生勝夫;對於其他同學在青春期的慾望取向,感到厭惡甚至覺得不潔的奈美子;總是質疑著社會上的隱然秩序,希望能找到自由的可能的沙耶。此外,還有不斷思考著太陽旗的隱喻,試著召喚日本古典精神,期待著籌畫復古儀式的大學生佐藤。
在這些角色身上,我們看到了青春生命的徬徨、虛無與憂鬱,對於自我存在的質疑,找不到答案與出口的苦悶,異化為他們不同的追求與逃避,也削弱了他們思考的可能,與對抗的勇氣。然而,他們虛無的根源來自於何?又是什麼樣的力量壓迫著他們,使得他們無所遁形?
而我認為作者多和田葉子,其實將這一切日本青年人的徬徨、虛無,教育上的問題,社會中科層組織的現代變異,社會中充滿的各式無形的秩序,歸咎為「球形時間」的來臨,也就是太陽旗中太陽所代表的時間——西方文化優越時間的開始。
日本雖然自古就有崇拜太陽的概念,但將它形塑為國家的表徵,成為國旗的主要圖像,要到1870年才開始。然而隨著明治維新所引進的西方文明,也成為改造日本成為現代化國家,最主要的力量;而原本太陽對於日本人的意義,也由原本天照大神的此一女神信仰的母性意涵,轉向為男性中心式國家權力的父權火炬。因此在小說中,勝夫以太陽作為測試佐藤是否為右翼思想,正是因為國旗背後隱含的國家中心主義意涵。
然而西方文明作為一種現代性的強大力量,消泯了原來日本傳統的文化典範,以及人際關係的分際,帶來了是以科學理性與邏輯為中心的集中管理觀念,而後演化為軍國主義,以及社會科層的種種秩序。而就像書中人物所反省的,這些所謂的「文明開化」,反而造成了日本現代文化的閉鎖,人際關係的閉鎖,甚至是心靈的閉鎖。現代日本人也就在這個由太陽╱國家所形塑的「球形時間」統一下,沒有了自我,沒有了小說最後沙耶自己所定義的「美術時間」,也就是失去了個人主體的自由。
也就在這樣層層的制約下,每個青春的靈魂都註定只能走向孤獨,並冀求著在他人身上找到出口,以各式各樣的方式。像勝夫渴望著阿真的身體,但兩人的關係卻在掠奪、慾望與純真之間擺盪,無法真正被定義;但他又顧慮他人對同性戀情的歧視眼光,因不由自主地去戲弄沙耶。沙耶對於社會加諸於個人身上的價值觀,有著徹底的懷疑,因此試圖在依莎貝拉的異國神話中找到依歸,但卻又陷入奈美子對於勝夫的仇恨與傷害漩渦中,反而讓自己陷入兩難。性所代表的成熟意義,卻形塑了奈美子對於性的潔癖及焦慮,並成為她理解外在世界的唯一方式,而當沙耶因為與勝夫靠近,背叛了奈美子唯一信任的人際關係後,而燃起了奈美子毀滅一切的衝動。
當然,作者刻意選擇高中生此一時期,其實有其特殊意義,她強化這些青少年對於性的焦慮、恐懼與抗拒,其實是可以視為對成長、及其後即將邁入的社會化身分,所產生的心理反應。對於日本的高中生而言,他們清楚地意識到,進入大學之後,就已具有準社會人的身分,高中是社會化階段前的最後淨土,然而他們也就在此時身體開始成熟,慾望開始萌芽,因此,他們剛好處於一種預備階段的尷尬中。所以,焦慮是必然的,恐懼與抗拒當然也是必然的。
因此,最後的結局,透過一個有如魔幻寫實的夢境,實踐了所有人的欲求,也再現了所有人的抗拒與困局。阿真被禁錮在勝夫的慾望水泥中,因此只剩一個可被勝夫凝視的臀部;沙耶被水泥限制住雙手,讓她再也無法透過閱讀,觸摸紙上的自由旅程;而勝夫與所有人被困在倉庫的底層,則實現了奈美子的毀滅慾望,因為他們三人的關係,正是建立在心靈或肉體的慾望之上,必須藉由佐藤對於火的信仰,燃燒淨化這所有的不潔。這其實並非任何一個個體可以創造出的殺戮空間,而是每個角色的意識所構成的慾望結界。在那僵化的外在秩序內,人與人的身體距離被凝凍了、情感被解構了、存在也虛無了,甚至連慾望,都無法讓每個孤獨的個體,得到一絲的救贖與安慰。
多和田葉子寫出了日本教育的窘境,解釋並再現了當代年輕人的心靈圖景,具有相當的深度與犀利。然而,到底問題該如何解決,似乎無法有真正的定論。日復一日,太陽仍然從日出之國昇起,球形時間再度循環,每個人仍等不到自己時間的來臨,因此只能像沙耶一樣,躲到屋頂叼根菸,稍微離開一下那秩序,想像一下自己的美術時間,趕著在球形時間追上來前,偷偷地輕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