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附音樂光碟〉

沉〈附音樂光碟〉
定價:360
NT $ 170 ~ 284
  • 作者:曹冠龍
  • 出版社:天下文化
  • 出版日期:2009-11-27
  • 語言:繁體中文
  • ISBN10:9862164492
  • ISBN13:9789862164495
  • 裝訂:平裝 / 372頁 / 15 x 21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罕見的,具有「神啟感」的,魔幻現實主義中國文學作品。
小說以黑色幽默筆調,描述愚昧眾生陷於食人罪孽,終致整省沉陷為湖。

  故事的主軸發生在實體與虛構交織的「廣希省」,大山中那些愚昧荒蠻,又極富象徵意味的村落。時間則回到文化大革命,「廣希省」的文攻武鬥如火如荼;革命大業如此熱火朝天,不僅殺人淪為等閒之事,甚至吃人也成了家常便飯,甚至成為全民狂歡的盛事。人性原始的飢渴欲望,老中國的進補迷信,新中國的政治狂熱全都混為一談。吃人不但要吃得狠,還要吃得巧,看看小說羅列的菜單或標題,像「紅酒腳筋」、「嫩薑脆心」、「心花怒放」、「人民肉鬆」、「人民骨酒」......,可以思之過半。小說呈現各種可驚可笑的怪現狀,以萬眾歡騰的吃人盛典為高潮,但樂極終於生悲,地動山搖,一場大水淹滅了一切。這是救贖不義的洪流,也是同歸於盡的惡水,作者的義憤盡在其中。

  《沉》的作者曹冠龍在去鄉離國之前,就以充滿怪誕色彩和批判激情的傷痕文學受到矚目,也同時受到壓抑,但上海文評家對他所創造的「新的話語時代」一直記憶猶存,未料到與大陸文壇漸行漸遠的多年之後,在遙遠的北美,他將故國那段黯然失聲的文化和歷史的交響,寫成了一部驚心動魄的小說。

  王德威教授在導讀中表示:「就算吃人是中國文明古已有之的黑暗潛流,大規模的吃人多半和飢荒和戰禍有關。但發生在文革期間的人吃人事件卻有堂皇的意識形態作為前提。吃人不再只是人倫防線的違逆,反而是革命大道理的實踐。以理殺人,莫此為甚。圖騰與禁忌、野蠻與文明在此顯現了最弔詭的共謀。六十年一場社會主義革命大夢,千百萬的生靈怎能就這樣沉入歷史記憶的深淵?正如《沉》的主要象徵「廣希湖」表面一潭死水,底下的怨毒淒厲之氣卻無從散去。紅色暴行,黑色幽默,《沉》骨子裡其實是本悼亡之書。」

  如果用中國老說法「三十年為一世」的歷史尺規去丈量,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 ,一九七九年鄧小平推動改革開放 ,今年,二○○九年──整整兩個世代過去了。曾經在魔咒下茍延殘喘的文學家,比一般人有著更多體悟:人類因原諒而偉大,因遺忘而愚蠢。造成三千萬中國人死亡的「革命」,寫出不該被遺望的人物及故事的原型,正是小說家要寫這部作品的理由。

  作者曹冠龍說: 「遭磨難而哭泣是常情,受痛苦而嬉笑是瘋癲,而文學家的神經系統往往線路搭錯。」但作者顯然並非瘋癲,而是要用文學、用音樂、用藝術來表達他物傷其類的巨大沉痛。他不只寫了小說,還為這部文學作曲、吟唱,並有「招魂舞」、「犧牲者的圖騰」等…雕塑。小說中如詩般的文字段落,他也為讀者親自朗讀。這使得《沉》已經不只是一部好看的小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一部視像感和音樂感交融滲透的極度特殊之作。

作者簡介

曹冠龍

  美籍華裔作家。

  其早期作品被譽為大陸傷痕文學的巔峰。

  曹冠龍在美國完成,台灣出版的中文自傳式小說《閣樓上下》被評為 「中國時報一九九三開卷十大好書」。次年,加州大學出版了由他本人主譯的英文版 “The Attic”,《紐約時報書評》稱其為卡夫卡級別的文學作品。後又根據該英文版出版了德文版,法文版和西班牙文版。

  曹冠龍持「波士頓藝術學院」碩士學位。現居佛羅里達州鶴南度湖邊,養花,種菜,栽果樹。

 

目錄


紅色暴行,黑色幽默──曹冠龍的《沉》 王德威

導讀
曹冠龍的《沉》和中國人的輕 李劼

導讀
Genuine & Authentic——評曹冠龍的「《沉》的組曲」 梁雷

廣希湖
省界石碑
貓娃
地主葛倉滿
新人村
中國爬行隊
豆腐花
梁記吸漿管
老鴉村
阿堵的腳
婆娘洞
黃巢
假幣
雪道寺
唐玄宗和楊貴妃
兒化音
沒湯(口蘿)和舂磨寨
阿七揀到了一隻鞋
過場插曲——命運詠歎調
孫老頭教唆阿七
刑場前奏
女廣播員
上弦月和下弦月
嘛嘛絲的胳膊
紅酒腳筋,嫩薑脆心,心花怒放
皆大歡喜
一顆螺絲釘
少年書法比賽
人民肉鬆廠
肉鬆的生產工藝
小埋
人民骨酒
茉莉村小學
瑪瑙般的眼睛
縣委書記的獨白
弟弟救我
全人宴
好一朵茉莉花
噴紅大典
繃式單杠
一律不滿二十歲
八個瞎眼阿婆
客棧夜話
國慶大典
巨大的蝙蝠
地裂了
小景和貓娃們的末日
省界斷裂
北部灣
一句大白話

雕塑 犧牲者的圖騰

後記

 

導讀一

  紅色暴行,黑色幽默

──曹冠龍的《沉》

王德威

  旅美大陸作家曹冠龍(b.1945)七零年代末期開始創作。當時文革剛剛結束,「傷痕文學」興起,曹以小字報形式在復旦大學校門口張貼小說《火》、《鎖》、《貓》等作,頗曾引起注意。但曹冠龍一直不能算是主流作家。他的作品透露一種「對荒謬現實的陰鬱立場」,顯然不能吻合主旋律的要求,而他在一九八七年赴美之後,也和大陸文壇逐漸行漸遠。但曹冠龍的風格畢竟啟發了一代有心的讀者。批評家朱大可最近仍回憶是曹「怪誕的色彩和批判的激情」,讓他感到「一個新的話語時代降臨了。」

  曹冠龍來美後專攻藝術,卻不能忘情寫作。他的《閣樓上下》(1993)曾在臺灣出版,可惜未能得到應有的評價。這本小說以曹個人成長過程為基礎,述述一個上海下層家庭如何經歷共和國一次又一次的風暴。小說的核心是曹家一家人蝸居數十年的閣樓。曹寫侷促陰濕的空間,動輒得咎的身體,毫無私密的起居,幾乎可以成為社會主義生活的隱喻。然而比起外面天翻地覆的變化,這閣樓一角還是曹冠龍稱之為「家」的所在,為他慘淡的青少年歲月留下最後一縷溫馨的回憶。《閣樓上下》沒有聳動的題材,曹冠龍藉娓娓家常道出一個反常的時代,自有一股動人力量。這本書能在國際文壇受到矚目,不是偶然。

  曹冠龍最新的創作《沉》恰恰反其道而行。《閣樓上下》刻意以抒情救贖現實的紊亂與艱辛,《沉》則充滿了尖誚淒厲的戲謔。《閣樓上下》寫身體的禁錮,《沉》則寫身體的放縱。作家重拾他早期的怪誕色彩和批判激情,以最冷酷的笑聲來見證一個理性蕩然的時代——一個人吃人的時代。

  時間回到文化大革命,「廣希省」的文攻武鬥如火如荼;革命大業如此熱火朝天,不僅殺人淪為等閒之事,甚至吃人也成了家常便飯。曹冠龍以輕佻歡樂的口吻述說這場人吃人的好戲,始於造反派吃得你死我活,終而成為全民狂歡的盛事。人性原始的飢渴欲望,老中國的進補迷信,新中國的政治狂熱全都混為一談。吃人不但要吃得狠,還要吃得巧,看看小說羅列的菜單或標題,像「紅酒腳筋」、「嫩薑脆心」、「心花怒放」、「人民肉鬆」、「人民骨酒」......,可以思過半矣。

  文革時期部分地區發生吃人事件在八十年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一九八四年作家鄭義耳聞此事,經過縝密調查,寫出《紅色紀念碑》(1993),詳細記述當時廣西的吃人暴行。除了個人探訪所得外,鄭義也涉獵了官方資料,其中尤以發生在廣西武宣縣銅嶺鎮中學的紅衛兵吃人事件最為令人髮指。造反的紅衛兵大塊朵頤的對像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校長黃文□。  曹冠龍想來對鄭義的調查不會陌生,《沉》裡那對被烹而食之的老師夫婦或許有所本,其他種種暴虐的行徑也就可想而知。

  《紅色紀念碑》以報導文學形式寫出,《沉》則大肆發揮作者的想像,務以嬉笑怒罵為能事。曹冠龍顯然認為吃人事件如此背離人性,非辛辣之筆不足以狀其荒謬於萬一。但曹的筆法恐怕只點出另一層反諷:在中國歷史上,人吃人難道真的只是千古不遇的怪談?識者已經指出自公元前二世紀到一九三零年代,中國歷史至少有一百一十八個年代發生人吃人的記載,換句話說,平均每十八年就有一次大規模的人吃人事件。而這只是官方文獻所錄,至於其他時期——甚至承平時期——的犧牲就更不能聞問了。

  問題是,就算吃人是中國文明古已有之的黑暗潛流,大規模的吃人多半和飢荒和戰禍有關。時至二十世紀,一九三三年的黃河水災、一九四二年河南、安徽等地的飢荒,乃至五零年代末的「自然災害」期間都有吃人的傳聞,基本動機仍不出此範圍。但發生在文革期間的人吃人事件卻有堂皇的意識形態作為前提。吃人不再只是人倫防線的違逆,反而是革命大道理的實踐。以理殺人,莫此為甚。圖騰與禁忌、野蠻與文明在此顯現了最吊詭的共謀。 這毋寧是「文化」大革命最殘酷的玩笑了。

  以上的討論引領我們重新思考中國新文學描寫吃人最有名的作品,魯迅(1881-1936)的《狂人日記》(1918)。小說裡的狂人身陷隨時吃人和被人吃的恐懼中。他發現中國四千年來的文明根本是場完不了的人肉盛宴,所有的仁義道德無非只是人吃人的藉口。更要命的,既然生長其中,狂人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裡,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小說最後,狂人發出絕望的呼號:「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許還有?救救孩子!」

  《狂人日記》以寓言形式對舊社會的「禮教吃人」作出最戲劇性的控訴,魯迅也因此成為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先聲。循此模式,不少三十年代作家繼續有所發揮。像汪靜之(1902-1996)的〈人肉〉寫出女性在亂世裡無路可逃,隨吃可以成為男人的俎上肉;吳祖緗(1908-1994)的〈官官的補品〉則凸現有錢人家延年益壽的妙方就是吃喝窮人的奶和血。也正因為舊社會如此恐怖,革命家乃能登高一呼:為了「救救孩子 」,吃人的禮教必須打倒,吃人的傳統必須泯除。一九四九年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儼然代表了一個除舊布新的開始。

  然而《狂人日記》的陰影豈真在新中國消退?曹冠龍看出了其中的吊詭。社會主義的天堂如此美好,何以狂人的詛咒卻不斷複製重生,不斷引出吃人的悲劇?狂人的呼聲——「救救孩子!」——於是有了最反諷、最野蠻的迴音。魯迅對傳統的激進的批判招致了歷史、政治上的激進實踐。為了救救孩子,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奉「革命」之名而犧牲;為了繼續革命,成千上萬的紅孩兒主導了一場又一場的吃人盛宴。《沉》描寫紅衛兵如何策動造反,如何吃盡烹絕反革命分子,卻也難逃噬人者恆被人噬的下場,讀來是要人掩卷三嘆的。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吃人儀式在社會主義革命敘事裡其實有跡可循。一九四零年代末丁玲(1904-1986)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還有周立波(1908-1979)的《暴風驟雨》不約而同,都寫出了革命群眾在鬥爭高潮恨不得把造反對象吞而食之。他們憑著新天命為所欲,而且化為真正的口腔衝動。魯迅的狂人寓言落實成革命最終的詛咒,新的禮教和舊的禮教一樣吃人不吐骨頭。

  文化大革命在一九七六年結束。過去三十多年書寫這段「十年浩劫」的作品所在多有,也不乏動人之作,大抵而言,或控訴、或悲情,多以寫實經驗入手。新世紀以來我們看到另一種風格的出現。閻連科(b.1958)的《堅硬如水》以文革一對男女積極分子作主角;兩個人壞到骨子裡,卻又是愛得死脫的地下情人,而他們的激情必須是在毛主席的口號和革命歌曲中才能達到欲仙欲死的高潮。藉此閻對革命與性的歇斯底里衝動作了最露骨的嘲諷。余華(b. 1960)的《兄弟》敘述一對同母異父的兄弟歷經文革、家破人亡後的奇遇,以及他們在後社會主義中國市場上的冒險。《堅硬如水》和《兄弟》都有匪夷所思的情節,哭笑不得的敘述,由涕淚寫到淫猥,道盡了文革創傷的後遺症那裡只是簡單的控訴或見證就能交待的。

  曹冠龍的《沉》延續了這一脈絡。他筆下的廣希省和廣希湖一片窮山惡水,物種退化,人不如禽獸遠矣。而這也是個死亡嘉年華會的所在,老中青三輩無不各盡所能,為吃人大業作出貢獻。嚴格來說,《沉》的前半部寫得有點枝蔓,要到了中段以後,曹冠龍才釋放出他的能量,呈現各種可驚可笑的怪現狀。小說以萬眾歡騰的吃人盛典為高潮,但樂極終於生悲,地動山搖,一場大水淹滅了一切。這是救贖不義的洪流,也是同歸於盡的惡水,曹的義憤盡在其中。

  由《沉》回顧曹冠龍的《閣樓上下》,我們看得出他的心路歷程。兩者都投射了社會主義治下中國主體——與身體——的絕對困境。如果《閣樓上下》寫出了不可言說的痛,《沉》則是痛定思痛,反而傳來陣陣陰森冷笑。而以這樣的姿態面對中國人吃人的行徑,曹冠龍難道沒有物傷其類的感慨?如此,他讓我們想起的不只是魯迅的狂人,更是是散文〈墓碣銘〉中那個自嚙其身的游魂:「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劇烈,本味何能知?」

  六十年一場社會主義革命大夢,千百萬的生靈怎能就這樣沉入歷史記憶的深淵?正如《沉》的主要象徵廣希湖表面一潭死水,底下的怨毒淒厲之氣卻無從散去。紅色暴行,黑色幽默,《沉》骨子裡其實是本悼亡之書。魂兮歸來,嗚呼哀哉!

二00九年九月四日

【注】

  1.朱大可,《懺悔與懷疑, 80年代的精神遺產》zhudake.idoican.com.cn/blog/6b09fff4-5e68-43df-a3d2-aaad6e68aa94.html.

  2.鄭義 ,《紅色紀念碑》(臺北:華視出版社,1993)。又見《神州穿梭:文革廣西武宣縣紅衛兵吃人肉事件》www.youtube.com/watch?v=IlrnY1H8_Bg

  3.黃文雄,《中國食人史》(臺北:前衛, 2005)

  4.有關西方學界對吃人的文化歷史意涵的討論,見Frank Lestringant, Cannibal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導讀二

  曹冠龍的《沉》和中國人的輕

李劼

  曹冠龍的《沉》使我聯想起他在波士頓藝術學院裡完成的的一尊雕塑:《柬埔寨招魂舞》。一雙嫵媚而猙獰的手,吳哥窟蛇神似地扭著一束極度夸張的纖指,以一個消魂蕩魄的舞姿,召喚和引誘著那些在黑暗中漂泊的亡靈。如果柬埔寨那些波爾布特的冤魂們時時需要這麼一雙玉手的安撫,那麼廣希湖那些毛澤東的犧牲者便會夜夜聆聽《沉》為他們唱的悼亡之曲。

  導讀如同導游,在進入一個崎嶇山路前,有責任提醒旅客們繫好安全帶,準備一場心理上的衝擊和顛簸:曹冠龍的《沉》裡有心曠神怡的青峰銀瀑,但也有觸目驚心的惡山黑水。一路讀去,《沉》會不時地讓你捧腹大笑,但行至尾頁,掩卷靜坐,你又會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揮之不去的憤懣和壓抑。

  但曹冠龍的《沉》又是不能不讀的,就像廖亦武的《底層採訪錄》一樣。凡是想瞭解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中國隱史的,凡是想到中國去尋找商機的,凡是想到中國去謀求仕途的,甚至凡是想到中國去喝嬰兒湯的,或者尋花問柳,包二奶什麼的,曹冠龍的《沉》和廖亦武的《底層採訪錄》,乃是必讀之書。猶如去某個陌生的地域旅遊,有必要翻翻當地的旅遊指南,從而知道什麼事情是不可做的,知道什麼事情做了之後會有損陰德,會造成終生難以洗滌的良心譴責。
 
  雖然《沉》不是《底層採訪錄》那樣的實地實人實錄,但這部小說所展示的畫面,所描述的細節,卻一樣的生動,一樣的鮮活。小說的整個敘事方式,乃是一種沒有結構的結構。看似漫不經心的侃侃而談,有時還有東拉西扯之嫌。然而,讀著讀著,你便會發現,整個故事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些愚昧荒蠻,又極富象徵意味的村落,始終圍繞著那群在吃人和被人吃之間掙扎的眾生。僅以那道豎於兩省間的界碑為例,就可以看出作者圍棋般的構局:成竹在胸,前後呼應,自界碑始而至界碑終。整個敘事,猶如一個巨大的漩渦,不停地打轉,將一個悲慘的人世間漸漸地吸入那深不可測的歷史河底。筆者因為沉湎於這部小說的閱讀,燒糊了一鍋稀飯。

  《沉》敘事構架的宏偉,並沒有帶來細節的粗疏。在小說結構上,作者發揮了中國潑墨山水的寫意傳統,筆墨淋漓,隨意潑灑。但每一個人物,每一場情景,乃至每一次突發的聯想,卻又像絹扇蟲鳥似的,工筆細描,毫髮畢露。在小說的人物塑造和氣氛渲染上,作者常常表現出倫勃朗式的濃重,傑克.倫敦式的冷峻。小說中的諸多景物描寫,又每每令人想起德拉克羅瓦式的奔放,或者夏多布里昂式的熱烈。比如作者筆下的廣希湖的黃昏:

  落日的遠征軍,閃爍著金色的盔甲,從天際滾滾而來,雄心勃勃地要在這廣希湖面濺起一片輝煌的波漣,打通那直達東方的黃金國道,卻一次又一次地在湖邊被寂水神色不動地攔腰斬斷。

  湖岸上,一行光脈,如同被砍去了頭顱的巨蟒,顫抖著鱗片,漸漸地褪去血色......。

  在當今的華語小說中,已很少見到如此雄健宏偉,想像奇特,銀幕感和音樂感交融滲透的文學語言。一幅幅充滿質感的歷史畫面,有如魯本斯無拘無束的放浪筆觸,潑灑著達利式的奇思異想。

  小說之於歷史這種逼真的變形,與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相比,氣質上更加豪放,敘事上更加從容。這部小說所展示的芸芸眾生,對於華語讀者,當然更比那遠離千年漢文化的拉美《百年孤寂》要親近許多。就作者個性而言,也有別於馬奎斯與卡斯楚稱兄道弟的俗不可耐,曹冠龍乃是與生俱來的獨立不羈。《沉》的敘事者,頗像一個豪放的魯智深:坦蕩的詼諧之中,充滿著悲憫的情懷。正是這樣的坦蕩如砥,才使曹冠龍將《沉》寫得如此大氣磅礡。

  中國八十年代的文壇,一度出現過受了《百年孤寂》影響的尋根小說。其中的著名篇幅大都是中篇短制,諸如韓少功的《爸爸爸》,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王安憶的《小鮑莊》。這些苦心經營的小說,其立意不外乎在於,試圖以文化尋根或者歸依上古的名義,對中國的歷史和當下做出一番別開生面的描述。然而,那樣的努力僅止於嘗試,並且都是淺嘗輒止。許多年以後,這些個文化尋根者,除了阿城,大都在仕場尋得了一席之地,成了大陸官方作家協會的主席、副主席什麼的。這一類的小說,更是成了文壇往事,被封存於朦朧的記憶理。唯有在大陸文壇上從不搶眼的曹冠龍,離國二十多年後,在遙遠的北美,卻悄然地將故國那段黯然失聲的文化和歷史的交響,浩浩蕩蕩地譜寫成了一部驚心動魄的史詩。

  藝術家氣質極其濃郁的曹冠龍,對於人事和物象有著獨到的觀察,對於歷史和典故也有著別致的解讀。天馬行空的敘事,並不妨礙有條不紊的人物刻劃和細節描繪。天上地下,人間冥府;活人與死者,眾生和幽靈;彷彿都是很不經意地寫出,卻又一筆筆猶如刀削斧劈,渾然天成。殺人的場面,吃人的細節,驚心動魄的程度遠非魯迅的《狂人日記》可相比擬。當年喊出吃人的時候,魯迅一心控訴歷史,絕對想不到竟然成了一個陰森森的兇兆:內戰的硝煙飄散後,中國大陸將出現一個波瀾壯闊的吃人時代。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作者,只知道生命之輕,絕對不會知道中國人的人命,是如何的輕賤。倘若說,食素會讓人的身體感覺輕快,吃肉會讓身體變得沉重,那麼中國人也罷,中國社會也罷,中國歷史也罷,全都由於祖祖輩輩,子子孫孫吃多了人肉而變得沉重不堪,致使整個民族難以向上,只能不斷地下沉,下沉,再下沉。人命越輕賤,這個民族及其歷史就越沉重。這也許就是小說何以命名為《沉》的寓意所在吧。 
 
  這樣的小說,如一本正經地寫,便成了一冊駭人聽聞的犯罪檔案。曹冠龍筆下的悲劇,卻全然以喜劇筆法寫出。所有令人毛骨悚然之處,一一被訴諸嘻嘻哈哈的調侃和輕輕鬆鬆的說書。面對如此一個人間地獄,哭天搶地顯得膚淺,欲哭無淚又會被人懷疑矯揉造作。作者於是選擇了幽默,並且是黑色的,一如小說封面和封底濃重的油墨。

  倘若有什麼不足的話,那麼無非是偶爾像花和尚多喝了點陳年花雕似的,會嘮叨個沒完。作為一個敘事者,不投入是不行的;但過於投入,作者就會情不自禁地袒胸露乳,掃開眾人,闖進小說說搶了敘事者的風頭。當作者在扮演一個敘事者的時候,必須充分尊重自己的角色。

  從八十年代脫穎而出,到了二十一世紀之初才被公認為傷痕文學之巔的曹冠龍,以《沉》再一次向期待著的世界展示其獨特的文學才華和經久不衰的創作激情。以毛澤東時代為背景的《沉》, 目前只能在臺灣出版,這與其說是荒誕的,不如說正是《沉》的價值所在。偉大的文學往往在當代困頓寂寞。然而,在政治和流行的一片喧嘩中,歷史捧著桂冠,耐心等候。

二00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寫於哈德遜河畔

導讀三

  Genuine & Authentic

——評曹冠龍的「《沉》的組曲」

梁雷

  感動我的藝術作品,無論是小說詩歌,還是雕塑繪畫,或是庭園建築,必然內含獨特的音樂性。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有一種音樂感。中國的文學自古就很講究樂感。在曹冠龍的文學中我就能體會到一種古老又充滿當代體驗的音樂感。現在我又直接聽到了他的音樂。

  曹冠龍的音樂很特別,就像他的文學作品一樣,既沸騰著原始粗獷的生命力,又凝聚著精致細膩的筆觸。文學家能作曲演唱的,古時候不少,現在幾乎滅絕了。但曹冠龍忽然復古,或返古。但仔細一想,這對他來說卻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的文學作品本身就具有強烈的音樂感,有一種天然的韻味與律動。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寫長篇小說推敲平仄的。我想,直接用歌聲來表達感情也許是曹冠龍的一種本能的衝動吧。

  曹冠龍譜寫和演唱的「《沉》的組曲」共有三首歌。其中的〈撒了我一頭的花〉和〈一句大白話〉的旋律都是陜北民歌,特別是〈信天遊〉的變奏。黃土高原萌生出來的那種高亢、空曠、悲壯的呼號與《沉》深重的悲劇氣氛構成了天籟的和音。〈峽谷的風〉則明顯地採用了京劇中舒展從容的西皮搖板的旋律要素。

  陜北民歌都是傳統地由男高音演唱的。但曹冠龍是男中音,所以他便根據自己的音域來譜寫這三首歌。犧牲了點高亢,增添了些渾厚,有失有得。

  台灣是崑曲的一方淨土,相信寶島的讀者們和聽眾們一定能品味出這位老兄是一個崑曲票友。曹冠龍在演唱時摻進了不少崑曲的那種蒼勁的韻味,特別是南派的「水磨腔」,延緩節奏,放慢拍子,4/4拍,甚至8/4拍,一唱三嘆。在旋律的進行中頻頻揉入了典型的「一字數轉」的裝飾音,和「一字數頓」的挫咳音(麒派老生周信芳常用這種唱法)。不管用什麼腔調,不管是在高音區或低音區,他一概十分注意吐詞清晰, 咬文嚼字,把每個字的頭、腹、尾都交代清楚。崑曲的演唱是十分講究這一點的。

  在演唱中,曹冠龍有創意地應用不同的發音共鳴,以抒發不同的感情。如在〈峽谷的風〉中,在唱「沒有一絲兒悲歡離合,榮辱得失」時,他有意減少共鳴,讓聲音變薄變細,以表達那輕飄飄的世俗價值。但一進入宇宙和神的領域,他便充分地發揮自己得天獨厚的胸腔共鳴,呈現那天宇間宏大超脫的氣氛。

  曹冠龍也努力在美聲唱法和民歌唱法之間追求一個合理的平衡。太美聲了,聲道繃得太緊,共鳴過分強烈,那就會失去《沉》的地域特色。反之,太民歌了,又有點過分乾澀,缺乏《沉》的魔幻文學的現代氣息。

  順便提一下,我也有幸試聽了曹冠龍近期譜寫和演唱的《遠去的市音》,那是十來首取材於老上海叫賣,而創造出來的一系列絢麗多彩清唱短歌,更將他扎實的生活基礎,豐富的想像力,奇特的作曲天賦,多變的演唱技巧表現得淋漓盡致。

  提起清唱,望而生畏。清唱如同獨奏,赤裸裸的沒有掩蓋,任何一點瑕疵均暴露無遺。仔細聽,你一定會覺察出這位小說家的歌聲中有若干不夠完美的地方。如有伴奏,就不露聲色地帶過去了。但他將這些毛刺坦蕩蕩地和盤托出,臉不紅,心不跳。在我們的交談中,他曾說:「與其假而完美,還不如真而破碎。」這就是曹冠龍。我曾用兩個形容詞“genuine”和“authentic” 來評價曹冠龍的文學作品,這兩個詞也完全適用於他的音樂作品。

  靜靜地聽他的歌吧!你會理解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二00九年十月十九日

 

內容連載

過場插曲——命運詠歎調

乘阿七酣睡之際,筆者偷閑發些有關命運的感慨。

命運守口如瓶,永遠不向你解密你一生中錯過的良機。

一生中陰錯陽差,多少機會從你的身邊擦過。每一個機會都有可能改天換地,兜底翻地改變你的命運,但你一概無知。機會來了,機會又去了,又是一縷天使的尾氣在你鼻尖幽幽消散,然後你擠上公共汽車,鬼頭鬼腦地盤算著如何逃掉那張兩塊錢的車票。

但這種無知如同烏龜的硬殼,保護著你的身心不受傷害。於是你心安理得,打發著天賜的光陰,日復一日地受用著自己的愚笨,貧窮,倒楣。時有抱怨,但也無可奈何。但如果讓你翻閱一下你那份命運的機密檔案,你一定會捶胸蹬足,呼天搶地,再也活不下去。

你一定聽說了,前兩天你們街區的一個老太太中了張百萬彩票。你擡頭看了看抖抖閃閃的小功率本地電視新聞,罵了聲:「奶奶的!」就依然埋頭剁肉醬,一邊抱怨著又漲了價的豬肉,一邊暗暗地尋思著是不是到了往餡子裏摻點紙板箱的時候了。

你早就知道周圍幾家的包子鋪往餡裏摻紙漿。紙渣無味,撒上點雞精粉;紙渣乾燥,調上點地溝油;紙渣發黃,再來點蘇丹紅。扳開包子一看,嚯,好一個關公亮相,溢光流彩,氣壯山河!一口咬下,那餡團從容不迫,誘敵深入,然後借力反彈,賞你一個張口結舌。

你想檢舉,但又不敢。聽他們吆三喝四地與那些市場管理員打招呼,就知道那是在給你發警告。你想效倣,卻又於心不忍。但事到如今,也只得下水了:一大桶剪碎的紙板箱,一次性尿布,正暗暗地在漂白水裏泡著哪。你把一雙斷了攀的泡沫塑料拖鞋也塞了進去。一不做二不休,看看誰家餡兒的彈性足!

那張彩票是在一家超市裏出售的。我把那櫃檯上方的監視像帶調出來一看,你老兄在場哪!這不是,你排在那個中獎的老太太前面。輪到你了,你遞過去張皺巴巴的人民幣,那站檯小姐嫌鈔票太油膩,要你換一張。換一張就換一張唄,趕快買呀,軲轆上拖下來的就是那張百萬彩票啊!但你不樂意,跟人家吵。吵不出什麽名堂,你一賭氣不買了,像個日本能劇裏一抖一抖的武士,以每秒兩幀的速度退場了。你看,你看,這真是失之交臂啊!

也難怪,成天煙熏火燎的,脾氣不好。你勉強小學畢業,四則運算已攪得你天昏地暗。成人後好歹開了家包子鋪,那點加減乘除對付這幾籠饃饃也勉強混得過去。一個煤爐,一個老婆,一摞子蒸籠,起早摸黑,天冷生意好一點,錢賺得多一點;天熱生意淡一點,晚上可以睡得早一點。這店鋪牆壁上的石灰乾得發裂,刮不出油水,但街道裏的那些工商管理員,衛生檢查員之類的,依然三天兩頭來找岔子。趕緊把髒兮兮的桌子抹乾淨,點頭哈腰地捧上一籠熱騰騰的鮮肉包子,餐巾紙裏夾上張老頭票,總能對付得過去。

晚上關了燈,昏暗中照例要來一場破口大駡,把那敲竹槓的祖宗八代一一拿下,滿門抄斬。但小夫妻恩恩愛愛一番後,渾身酥軟了,心也就不那麽疼了。總而言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油膩膩的小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滑過去。

但你做夢也想不到,你根本就不應該是這家包子鋪的老闆。四十年前,生命伊始,你就錯過了一個更大的機會。那事件清清楚楚地記錄在你的命運檔案中。時間、地點、案情、當事人、見證人、仲裁書,一一在錄。只是爲了杜絕上訪,保證和諧,天堂檔案對人間永遠保密。

當時你的父母還在談戀愛,那天晚上,蟲鳴一片,月亮好圓,小兩口子溜進公社的高粱地裏胡亂來。去年收成好,溫飽思淫慾,你爹精力充沛,把你娘身下的高粱桿子壓得啪啪響。你老子一聲吼叫,發出了他的號令。億萬選手,波士頓馬拉松賽似的,衝射出去,一場浩浩蕩蕩的奪標賽開始了。

這批選手雖然聲勢浩大,卻和那年頭的群衆運動一樣,起哄有餘,普遍水平不足。但運動員中有一個帥哥鶴立雞群,肌肉飽滿,渾身黑亮,腦袋裏鼓囊囊地塞滿了智商。他一馬領先,頻頻拍打著他那條強勁的尾巴,衝著那幽幽發亮的繡球奮力遊去。

上帝日理萬機,但總是不辭辛苦,照例親自裁判著每場決定人類命運的競賽。那地方光線雖然昏暗,但上帝明察秋毫,看著那個小夥子在賽場上的出色表現,十分高興。浪淘盡億萬黃沙,得一粒真金足也。他知道,在這芸芸衆生中,一個諾貝爾獎金的獲得者即將誕生。

真是大意失荊州,他老人家稍一溜神,就釀成了千古遺憾。眼看那帥哥就要擊中目標,不料身後的一個歹徒醋性大發,一口咬住了那佼佼者的尾巴。千鈞一髮,錯失良機,讓身邊的一個凡夫俗子奪去了桂冠!

目睹這起故意絆腳,他老人家痛心疾首,掏出一張純金的警告黃牌,吹鬍子瞪眼睛,對那個犯規者大吼大叫。但該場比賽木已成舟,舢板龍船,格局已定,再也無法更改。上帝長歎一聲,撂下這塵世的一片殘局,揮袖而去。

你母親感到小腹一陣痙攣,隱隱地也感到似乎闖了什麽禍,但遠遠沒有想到這禍闖得有多大:一個將與楊振寧齊名的理論物理學家砸了鍋,糊裏糊塗地變成了「雲霧記包子股份有限公司」的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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