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迴

後記

鏽

　　洗澡時一尾條飯匙倩從洩水溝滑進來看我，只是看我。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曾經，我是主動向著孤獨靠攏，學著獨立生存，花著生活費並打工買下自己喜歡的手錶。對門房客的女友很可愛，是聽障，她跟我要了電話，總是打給我，咿咿啞啞的找我幫她開公寓大樓的鐵門，我猜是怕男友覺得煩。深夜，到飲水機的路上，在他們門前放慢腳步，我側耳想聽他們做愛的聲音，我好奇他們的性愛、他們的儀式。我把那房客的球鞋從七樓房間的窗戶往外丟，站在椅子上往窗外小便，向右一點，風吹來會剛好淋在上面，淋在水泥地上，暈開後就像是鏽跡蔓延。

　　大學朋友慶生都在富貴園，富貴園是家KTV，有很多小姐陪我們唱歌喝酒玩遊戲，她們說的話，都有南邊的風，我不知道她們來自哪裡，有怎樣的故事？只是把事先換好的百元鈔票，在她們喝完酒、唱完歌或是磨蹭完我們下體後，拚命地塞進她們的乳溝、內衣肩帶或是內褲褲頭。然後拚命的喝，最常玩的遊戲是猜拳，輸的人一口氣把鋁罐台啤給乾了，一定要有人發酒瘋或抓兔子，這遊戲才會告一段落。醉死的人被抬上車載回家，沒醉死的搖搖晃晃的騎著機車，沿著田間小路回宿舍，時不時有人摔進田裡或水溝，一身汙泥或鼻青臉腫的來上課。

　　系籃的隊長騎檔車，那時覺得檔車好帥，是介於塑膠機車和汽車間的交通工具，把什麼妹有車先贏一半。剛考到駕照時我跟爸說我也要一台檔車，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塑膠車比較時髦，現在怎麼反了？我說這是old school啦，給不給買一句話啦。然後，我就去打工賺錢買了我的二手小機車。騎檔車的學長在我大三那年，因為酒駕，在無人的大路自摔，骨頭磨擦燒焦，心臟裝著支架，像是機車的側柱頂住整台機車一樣，支撐住他往後的整個人生，他新換的排氣管，是白鐵做的，長不了鏽。

　　我好愛一部動畫，叫做《魔法少女小圓》，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敘事作品，沒有任何一部電影、小說或任何一首詩能像她一樣地瓦解我。曉美焰穿越無數次的時間迴旋、經歷無限的輪迴，從怯生生的少女變得冷酷決絕，只為了救上小圓──她唯一的朋友。直到小圓知道了這些事後，對她說出：「謝謝妳，妳是我最棒的朋友。」我被鑿穿，我像玩具被搶走的孩子般痛哭，我不想寫作了，我這輩子都無法更感動了。

　　我的手指我的腳踝都在陽光的照射下生鏽，褐色的鏽是鐵鏽、綠色的鏽是銅鏽，肉體的鏽是什麼顏色？我要晒著太陽，等到顏色出現，把那些鏽的愛寫下來，把它們對我、對日子的愛通通都寫下來，我要寫在司令台的旗杆座上，那裡充滿了鏽，跟我的身體和眼睛一樣。

　　我跟自己說：｢你的人生才多長？能改變你的東西這麼的多？你喜歡她卻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來由？拋出宿命論，無限的詭辯後驚覺，你不是奧德修斯，你是海妖啊。｣

　　高中加入校刊社，當時的導師得知後，跟全班說：「加入社團要量力而為，要有自知之明啊。」我好想跟老師說，全校誰能寫得比我好？但我不行，他教的科目我沒有及格過。

　　一位學妹在校車上寫信給我，問我文學、問我寫作，那時她還是完整的，上好了油，一點生鏽的痕跡都沒有。漸漸變熟，偶爾通通電話，她信任我、崇拜我，但我只是個志得意滿卻差點考不上大學的高中生。大學一年級，我修了二十二個學分，一科都沒有及格的全都被當掉。接著看到學妹上了新聞，她在住家附近的圖書館頂樓上吊，我想著她跟我借的，已經絕版的詩集。

　　二手機車的尾燈是一顆愛心，煞車時一閃一閃的愛心。我帶著剛寫好的詩、這顆愛心和剛買的桃紅色行動電源要到鄰近的縣市。校刊社的指導老師調到那裡，她說她喜歡我的詩，她是最西方的觀世音，帶著檀香味和不整齊的牙齒，她會安慰我，說我這樣尿尿沒有問題，說監視器都是壞軌，說鄉音都是老家的風……。

　　衛星定位導航帶我經過一座墓園，土上壓的黃紙有些飄到了路邊，我閃避它們像是閃避死亡，我碾碎幾隻蝸牛也帶來一點死亡。謝謝這些死亡，我和導航的語音小姐對話：

　　「妳確定妳知道路嗎？」
　　「請繼續直行。」
　　「妳討厭我嗎？」
　　「請繼續直行。」
　　「那你愛我嗎？會有人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