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是一個詩人
本集收錄二〇〇五年——二〇二〇年的三十九首詩,其他散落的作品和年份,或以手稿的形式堆放在我們家的二樓上,或以遍體鱗傷的樣子遺落在民間,或以數量極少的面貌被我打進了冷宮。十五年前,我帶著它們離開故土,踏上亡命之旅,在朝內一六六號碰壁之後,它們就像孤魂野鬼一樣四處遊蕩,從那之後,我不再以它們為榮,亦不以它們為恥,它們像尷尬的寄生蟲一樣,跟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
我曾幻想某個時刻,手中拿著某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的獎盃,對台下的泱泱電影人說,其實我是一個詩人;而在某個文學頒獎禮上說,其實我是一個導演。十五年前,我決定以寫作為生,詩人和導演這兩個詞彙,就已經與「傻子」產生了親密的聯繫。若你跟一個陌生人交談,人家問你,你是幹啥的?你說,我是一個詩人,人家一定會笑掉大牙,並認定你腦袋被驢踢了。這就是一個詩人在今天社會裡稱謂的一種悲哀,而更悲哀的是這種悲哀毫不過分,你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碰上這種「詩人」,「可愛」和「兩頭堵」的厲害,避之不及。
說實話,要不是因為我的母親,我今天也會「可愛」和「兩頭堵」,搞不好還會成為他們中的佼佼者,但我沒有,沒有在那條寬廣而迷幻的道路上勇往直前,而是選擇了放下,不再把詩與我的生命掛鉤。從那時起,詩的死亡和興衰、低微和榮耀,都與我毫無關係。那個改變來自於某一個平常的下午,我以詩人的姿態跟我媽閒談,我說詩歌已經死亡,我活著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唯有死亡可以捍衛它的尊嚴。我媽潸然淚下地說,你要是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原來,我母親存在的全部意義正是來自於我的生命,她的汗水、辛苦、任勞任怨、萬千委屈,她都可以不計較,卻唯獨放不下我,我是她的全部。她的活著,只是兩個人生命的疊加——我和我妹妹的活著和幸福。
十五年前,我老妹上小學,每天放學後,我都對她大呼小叫,宣稱自己即將成名,她以朦朧的眼神投來崇拜的目光;十五年後,我老妹大學畢業,我不厭其煩地對她日夜絮叨,告訴她成不成名無所謂,這叫大器晚成。她鼓勵我說,你會成功的,哥哥。
我的詩寫的好不好,我的小說寫的好不好,說實話,我真的有點兒不在乎了,也不是說,我不希望它們轉換成金錢,幫助我們家脫貧,而是說,我這一生與寫作的關係,已從幾年前的如膠似漆,轉成了不分彼此的一種生活方式。
我們今天的文學和詩歌環境,被標題黨、碎片化、咬文嚼字、心靈雞湯所佔據,我常常在想,這是一個多麼糟糕而又多麼繁榮的文學時代啊!而「優秀的」文字,常以一種華麗的辭藻、舒暢的節奏和嚴密的結構存在,我們很難適應粗糙和陌生的文體和語言,在這種情況下,我多年寫下的粗糙的文字和詩句,顯得疲軟而又怯懦,我可以雞湯一點,也可以華麗一點,但我做不到,我為什麼要寫些別人喜歡,而我自己不爽的文字,我找不到寫它們的理由。
在這個人人都可以是大師,而又處處無大師的時代,做一個普普通通真真實實的人,反而比神壇上的大師活得更快樂和自由。
二〇一七年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