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天堂：寇特・科本傳

2019年版序
作者的話
前言：沉重天堂
第一章：先是大叫
第二章：我恨媽媽，我恨爸爸
第三章：本月之星
第四章：草原牌香腸男孩
第五章：本能的意志
第六章：不夠愛牠
第七章：褲襠裡的索比·賽爾斯
第八章：重返高中
第九章：人類過多
第十章：非法搖滾
第十一章：糖果、小狗、愛
第十二章：愛你太深
第十三章：理查·尼克森圖書館
第十四章：燃燒美國國旗
第十五章：每當我吞下
第十六章：刷牙
第十七章：腦袋裡的小怪物
第十八章：玫瑰水，尿布味
第十九章：那場傳奇般的離婚
第二十章：心型棺材
第二十一章：微笑的理由
第二十二章：科本病
第二十三章：就像哈姆雷特
第二十四章：天使的頭髮
尾聲：李歐納・柯恩的來世
2019年版後記
資料來源
謝誌


 

前言

沉重天堂

　　紐約州，紐約市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二日

　　沉重天堂

　　——這是英國的演唱會推廣人為一九八九年超脫樂團與泰德樂團（Tad）的巡演想出的標語，同時概括了超脫樂團的「重型」音樂以及泰德・道爾（Tad Doyle）一百三十六公斤的體重。

　　他第一次見到天堂是在整個世代的人都愛上他之後的六個小時又五十七分鐘之後。神奇的是，這只是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歷，在這之後他還有過許多次小小的死亡。對深深受他影響的那一代人來說，這是一種充滿激情、強大無比、難分難捨的愛慕──即使從一開始大家就知道結果注定讓你心碎、像希臘悲劇一般收場，卻依然去愛。

　　時間是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二日，一個晴朗但寒冷的星期天早上。紐約市的溫度最高可以來到攝氏六點六度，不過在歐尼飯店（Omni Hotel）的一個小套房裡，早上七點鐘的溫度冷到讓人就快凍僵。房裡的窗戶是開著的，好讓煙味散出去，而曼哈頓的早晨帶走了房裡的溫暖。房間本身看起來像被暴風雨摧殘過一樣：洋裝、襯衫和鞋子散落在地板上，就像是盲人的清倉大拍賣。套房的雙扇門前有六個托盤，上面放了幾天下來客房服務的剩菜。吃了一半的麵包捲和腐爛的起司散落在托盤頂部，還有一些果蠅在爛掉的萵苣上方徘徊。一般來說，四星級飯店的套房不是這樣的。房間之所以這麼髒亂是因為房客一直不讓清潔人員進來打掃，而且他們還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改成了「永遠不要打擾！我們正在嘿咻！」

　　這天早上，房客並沒有在嘿咻。睡在特大號床上的是二十六歲的寇特妮・洛芙（Courtney Love）。她身穿維多利亞式的復古吊帶裙，金色長髮像童話故事中的人物一樣攤在床上。她身旁的床褥上有一個深深的凹痕，有人剛在這裡躺過。而就像黑色電影的開場一樣，房間裡有一具屍體。

　　「我早上七點醒來，他不在床上，」洛芙回憶道。「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從床上不見了的是二十四歲的寇特・科本。不到七小時前，寇特和他的超脫樂團才在《週六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中演奏。後來事實證明，他們上這個節目是搖滾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因為這是第一次有油漬搖滾樂團出現在國家電視臺的直播上。就在同一個週末，超脫樂團與大型唱片公司發行的第一張專輯《從不介意》把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從音樂排行榜上的第一名給踢了下來，成為全美最暢銷專輯。雖然這不算是一夜成名——當時超脫樂團已經成團四年了——但他們為音樂界帶來的震驚是無與倫比的。一年前，幾乎沒有人知道超脫樂團的存在，他們憑著〈少年仔的氣味〉衝上了排行榜。這首歌成為一九九一年最知名的歌曲，開場吉他的重複樂段標誌了九〇年代搖滾的真正開始。

　　從來沒有一個搖滾明星像寇特・科本一樣。與其說他像明星，不如說他是反明星。他不願搭豪華轎車去全國廣播公司（NBC），而且他的舉止在在透露出一股窮酸的氣息。去《週六夜現場》演出時，他的穿著和前兩天一樣，就是一雙匡威（Converse）網球鞋、膝蓋上破了大洞的牛仔褲、一件印有名不見經傳樂團的T恤，還有一件羅傑斯先生（Mister Rogers）風格的開衫毛衣。他已經一個星期沒有洗頭了，不過倒是用草莓口味的酷愛飲料（Kool-Aid）染了髮，所以他的金髮看起來像是沾到乾掉的血一樣。在電視直播的歷史上，從來沒有演出者以這麼邋遢骯髒的形象出現過──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寇特是一個複雜又矛盾的厭世者，有時他那看似偶然的反叛行為卻又洩露出某種精心策畫的痕跡。他多次在採訪中說過他不喜歡這麼常出現在音樂電視臺上，但他又不斷打電話給他的經理人，要他們去跟電視臺抱怨太少播放他的影片。他很執著地（甚至是有點強迫性地）規畫了每一個音樂或事業走向。在他執行這些想法的好幾年前，就已經在日記本裡規畫好了。但在他得到了所追求的榮耀時，卻又一副連起床都懶的樣子。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但同時他又滿懷強烈的自我仇恨。即使是最了解他的人也覺得他們根本不認識他——那個星期天早上發生的事就證明了這一點。

　　《週六夜現場》的演出結束後，寇特沒有參加劇組的慶功宴，理由是因為這「不是他的風格」。接著他與一名電臺記者進行了兩個小時的採訪，到凌晨四點才結束。他一天的工作終於告一段落，而不論以哪種標準來說，這都是非常成功的一天：他成了《週六夜現場》的主要來賓，他見證了他的專輯衝上排行榜第一名，而「怪人奧爾」揚科維奇（“Weird Al” Yankovic）還想翻唱惡搞版的〈少年仔的氣味〉。這一切無疑都標誌了他短暫職業生涯的巔峰，是大多數表演者夢寐以求的成就，也是寇特自己自少年時代以來的幻想。

　　他在華盛頓州西南部的一個小鎮長大，從未錯過任何一集《週六夜現場》；他曾向國中朋友吹噓說有一天他會成為明星。而十年後，他真的成為音樂界最有名的人。他才出完兩張專輯，就被譽為他那一代最偉大的詞曲創作者。然而不過兩年前，他連應徵打掃狗場的工作都失敗。

　　但在黎明前的幾個小時，寇特卻不覺得自己終於獲得平反，也沒有什麼慶祝的衝動。身處鎂光燈下反而加劇了他平時就有的不適感。他覺得身體很不舒服。根據他的描述，他的胃部有種「反覆灼燒的噁心疼痛感」，而壓力又讓這情況變得更糟。名望和成功似乎只讓他更難受。寇特和未婚妻寇特妮・洛芙是搖滾音樂界最受關注的一對，雖然這有一部分是因為吸毒。寇特一直相信，一旦大眾賞識他的才華，那麼他早年許多情感上的痛苦就會跟著消散。但他的成就證明了這樣的想法有多蠢，而他又碰巧在毒癮愈來愈嚴重的時候走紅，這點也加深了他羞恥的感覺。

　　黎明時分，寇特在飯店房裡拿起一小袋中國白海洛因放進注射器，然後打到自己的手臂上。這本身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他幾個月來一直都會注射海洛因，而洛芙與他在一起的兩個月也和他一起吸毒。但在這特別的一夜，寇特妮睡覺時，寇特不小心——也可能是故意——注射了遠超過安全劑量的海洛因。過量的海洛因使他的皮膚變成水綠色，他的呼吸停止，肌肉僵硬得像電纜線一樣。他滑下床，臉朝下倒在一堆衣服裡，看起來就像一具被連環殺手隨意丟棄的屍體。

　　「他那不叫吸毒過量，」洛芙回憶，「他根本就是死了！要是我沒在七點醒來……我不知道，也許我有意識到不對勁。這實在太爛了。簡直變態。」洛芙急忙想辦法喚醒寇特，而這個讓寇特「死而復生」的流程之後將會成為她的家常便飯：她往未婚夫身上潑冷水，並在他的腹腔打了一拳，好讓他的肺能吸到空氣。第一輪沒效，於是她又重複了幾次，就像個堅定的醫護人員想要搶救心臟病患一樣。最後，經過了幾分鐘的努力，寇特妮聽到了一聲喘息，寇特終於開始呼吸了。她繼續往他臉上潑水，並移動他的四肢，想讓他醒來。幾分鐘後，他坐了起來，能夠說話了。雖然還是很恍惚，但他臉上露出鎮定而得意的笑容，彷彿為自己的壯舉感到自豪。這是他第一次因為吸毒過量而導致的瀕死經驗，時間正是他成為大明星的那一天。

　　一天之內，寇特以巨星之姿誕生、在自己私密的黑暗中死去，接著又被摯愛極力救活。這一切神奇到讓人難以置信，甚至覺得不可能，但以他的出生背景來說，要得到如此的成就，又何嘗不是件不可思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