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濟安日記(新版)

夏濟安日記(新版)
定價:280
NT $ 109 ~ 252
  • 作者:夏濟安
  • 出版社:九歌
  • 出版日期:2006-07-27
  • 語言:繁體中文
  • ISBN10:9574443256
  • ISBN13:9789574443253
  • 裝訂:平裝 / 288頁 / 16k菊 / 14.8 x 21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內容簡介

  夏濟安在日記中不僅記載了抗戰時期的中國情勢、其個人的政治觀,以及在西南聯大教書的生活點滴,最重要的,就是對一女大學生李彥的那種一往情深的苦戀,和不斷揣測其心意的矛盾心理,完全展現其浪漫主義精神。但,夏濟安的浪漫主義中卻又包涵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他不僅把愛情看得十分神聖,其處世態度和哲學都帶有一種宗教性悲觀。而這種宗教性勇於自省的精神,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裡,是絕少見到的。

本書特色:

  ★新系列「典藏散文」是近代值得典藏的優質散文,首波推出《夏濟安日記》、《低調淺彈──瞎三話四集》、《更上一層樓》。
  ★日記從1946年1月1日?9月29日,完整呈現一代文學大師夏濟安的處事心境和情感生活。

  ★新版增訂新科中研院院士夏志清專文介紹及校註。
  ★夏濟安五○年代任教於台大外文系,為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等人之啟蒙老師,與其弟夏志清對當代文學的貢獻,既深且遠。

作者簡介

夏濟安

  上海光華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教西南聯大、北京大學外語系和香港新亞書院。1950年秋到台灣,先後任台灣大學外語系講師、副教授和教授之職。1955年赴美印地安那大學英文系進修,1956年返台主編《文學雜誌》,1959年3月再度赴美,先後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和柏克萊加州大學任教,並從事研究工作。1965年2月23日因腦溢血,病逝美國奧克蘭,得年49歲。

校註者簡介

夏志清

  美國耶魯大學英文博士,曾任教北京大學、美國密西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名校。著有《中國現代小說史》等重要學術論著,剛高票當選為中研院院士。

 

目錄

編輯凡例 003

(前言)
  真誠癡情面的明證∕夏志清 007

(序論)
  可當戀愛史讀∕夏志清 009

  元月日記 027
  二月日記 049
  三月日記 077
  四月日記 115
  五月日記 139
  六月日記 165
  七月日記 187
  八月日記 215
  九月日記 239

  再說幾句∕夏志清 257

(特載)
  夏濟安日記(部分手稿) 263
  夏濟安英文日記 267
  濟安師致李彥最後一封信(附親筆原函草稿影本) 279

(附章)
  致濟安書∕夏志清 287
  追念濟安老師∕董同璉 293

 

序論

可當戀愛史讀                    夏志清

  濟安哥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去世,才四十九歲。三月一日我從舊金山飛紐約,帶歸的遺物中,最珍貴的是濟安的兩本日記和我自己多少年來寄給他的信件。時隔九年,最近又把這兩本日記拿出來重讀,感動的情形,不下於當年初讀,決定把它發表,使濟安很多的朋友和讀者對他的為人和情感生活有更深的了解。日記從一九四六年正月一日記到九月二十九日,三十日那天可能我們兄弟就從上海乘船北上,到北京大學去就職了。船上看的書我至今還記得,是克斯脫勒(Arthur Koestler)的反共小說Darkness At Noon。二十九日記載極短:「Sunday,晴。看宋奇。聽譚富英『八大鎚』。」那時我們兄弟都愛看平劇,譚富英那天下午演王佐「斷臂」的絕活,至今還記得。譚富英的兒子譚元壽,近年來一直在唱江青的幾齣「樣板戲」,譚家世傳的那些特別「做工」,可說早已失傳了。

  日記第一本扉頁,英文寫著「一九四六正月──七月,昆明──重慶──南京──上海。」這下面貼上一幀我和六妹的小照(我下面三個弟弟皆夭卒),照片底下濟安錄了一首詩: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見冰消澗底
     不知春上花枝                 ──六月六日錄憨山詩

  扉頁的反面錄了十九世紀末英國兩位詩人的詩句:
  Whom wilt thou find to love ignoble thee,
  Save Me, save only Me??──Francis Thompson, Hound of Heaven?
  Do what thou wilt, thou shalt not so,
  Dark Angel! triumph over me:
  Lonely unto the Lone I go;
  Divine, to the Divinity?──Lionel Johnson, “The Dark Angel!” 註)

  湯潑生和強生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天狗〉和〈黑天使〉都可說是他們的代表作,〈天狗〉尤有名。〈天狗〉兩句可直譯成「除了我外,祇除了我外,你還能找到誰來愛憐卑賤的你?」「我」就是天狗,也就是基督,躲避他的「你」是詩人自己,也可說是人的「靈魂」。強生的「黑天使」,指山頓,也指詩人自我黑暗的一面(強生隱指自己同性戀的罪惡,濟安那時可能不知道)。那四句的大意是「不讓自己屈服於黑天使,自己靈魂寂寞一部分仍歸寂寞,神聖一部分仍歸神聖」。從這兩節引詩,可看出濟安那時宗教意識很濃,但他對基督教、佛教一視同仁,看他的日記,有時會求禱於上帝,有時會去禮拜活佛,而且居然開了頭頂,可以把一根草插進去(見三月三日那天的日記)。

  同頁這兩節詩下面貼了一張「學生選習學程單」小紙。填寫這張單子的是大一女生李彥,也就是這兩本日記的女主角(雖然她出場次數不多),濟安那年日夜想望、苦苦單戀的對象。茲將這張小紙抄錄如下: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學生選習學程單   
  民國三十四年至三十五年度 學程:英文作文     組別:H
  教師:王高祥    學期:    學分:2
  學生:李彥     學號:    34345
  系別:歷史     學組     年級:一
  (此聯即上課證經課程股蓋章持交教師) 課程2102─34─30,000      
  註冊組課程股(紫色印章)

  濟安把這張小紙貼在日記上,因為這是他僅有的李彥親筆手跡。李彥寫的幾個字,墨色已淡,王高祥的名字寫了再用幾條橫線劃掉。想來,H組英文作文本來派給王高祥教的,三十四年秋季開學時臨時換了濟安。根據日記的記載:秋季開學後濟安在課堂上注意到李彥,在十月九日那天,從此傾心,日夜癡想。可惜一九四五年秋季開學後那段日記,濟安沒有帶出國,我無從見到。

  現在複印文件很方便,當時不可能。(photostat的設備可能聯大沒有。)學生每篇作文,老師批改後即得發還,無法保存,所以濟安有一次竟把李彥敘述她生平的那篇作文,全文抄進日記去。李彥看來沒有回過濟安任何信。既無「情書」「作文」可留,祇好保存這張「上課證」了。

  第一本日記正月一日起至七月十三日,「全錄Xerox」複印(扉頁未印),兩頁作一頁,共七十四頁。濟安六月十日從南京乘火車到上海,第二本日記七月十四日起至九月二十九日,中間缺一頁,看樣子是濟安自己撕掉的。我們因此看不到八月八、九日兩天的日記,八月十日日記也祇能看到下半段,此節日記破例是用英文寫的,記的是日裡見到、夢中想到一位中學生樣子的女孩子,濟安對她有慾念,而對李彥一無邪心,自感慚愧,所以把那一頁撕掉了。這本日記「全錄」出來(扉頁不在內),共二十四頁(七十五頁─九十八頁)。扉頁上英文寫道「一九四六,七月,上海」,並錄了兩位十九世紀英國詩人的詩句:

  Hearts......
  Must or once for all be given,
  Or not at all be given.
      ──Arthur Hugh Clough     
  ......until we recognise
  A grandeur in the beatings of the heart.
      ──Wordsworth: Prelude

  克勒甫是詩人、批評家亞諾德的好友,濟安引他的一小節詩相當出名,意思是說:「人的心要麼全盤交出,要麼全盤不交」。把心奉獻給誰?當然不是上帝,就是自己的愛人。濟安要把整個身心奉獻給李彥,可惜對方無意接受,所以他時有隱居出世之想;住在上海一段日子,見到一般世俗之人,盡情享樂,自己也想賺一筆大錢,享受一下,把心不交給任何人。他選錄克勒甫的詩句,可能用來表示自己心頭的矛盾。引自華茲華斯〈序曲〉首章的一句半則肯定了大自然陶冶性靈之重要。我們年輕時,自然界的形象不斷留給我們恐懼瑰奇的感覺,「直待我們體認到了人心跳動之莊穆偉大」,我們才能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

  第二本日記簿有好多空頁,緊接日記本文,濟安抄引了不少詩句和警句,想是到北平後記下來的。簿子最後六頁則記載了親友的地址。日記最後一頁對面引了兩句艾略特的詩:

  Sayeth the Lord:
  I have given you power of choice, and you only alternate
  Between futile speculation and unconsidered action.

  大意是說:「主曰:『我給你們有選擇的能力,可是你們的生活交替於無聊的沉思和鹵莽的行動之間。』」濟安祇有四月二十七日那天初到那裡去「踐約」,就「吵架」外,沒有機會有什麼行動,全本日記充滿了futile speculation,濟安選艾略特這段話(引自宗教劇The Rock “ Sayeth the Lord “ 三字則係濟安自加),我想是有意責備自己的。

  濟安一向潔身自好,二十歲得了肺病後如二月二十四日日記所記,更「從修心上用功,力杜邪念。事實上我邪念根本沒有什麼,只有自制的習慣,使我一切正常的情感都變成很冷淡,惟怕情感一強,影響身體。」七七事變前,父親把全家送到上海,自己到內地去。由一位親戚的介紹,住在法租界邁爾西愛路的誠德里,租一層三樓住。那位親戚徐祖藩,字季杰,也住在同里。濟安比我會交際,常到他家去走走,我也不知他用意何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他去內地後,我無意中找到他一本日記,載的都是「誠德里」事件,原來他愛上了徐家表妹家和(一九四六年日記上說,他去南京讀大學後,就一直記日記,可惜我僅見到三本),所以老去串門子。那次「追求」毫無結果。他既不會託母親去說親,也不可能帶那位中學生的表妹出去玩。此後濟安進光華大學,我進滬江,那時上海郊外都給日寇佔據,大學都搬進了公共租界、法租界,在辦公大樓租兩、三層樓面,毫無校園可言。鹿橋《未央歌》所記載的那種甜甜蜜蜜的校園生活我們都沒有享受過。每天上學等於去辦公,擠上電車、公共汽車,下了課,再擠上車回家。當然有錢的公子哥兒,找女朋友較容易,即使找不到,也可到舞廳去玩舞女。我們兄弟手邊沒有零用錢,即使有勇氣找對象,也沒有錢帶她上館子、看電影,因此索性不存此念,專心讀書。(假如住在校園裡,貧富階級的差別就不可能這樣顯著。窮學生也可找個女友在月下散步,慢慢也會生出感情來。)濟安在光華讀書、教書的幾年,一直沒有女友,要散心就是看電影、逛舊書舖,雖然他交友比我廣得多。

  一九四五年濟安看中了李彥,第二次墮入情網,陷得更深。他連同異性攜手散步的經驗也沒有,真是毫無辦法,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愛心。讀他的日記,有好幾個月,他不採取任何主動行為,不斷地分析自己的心理,為自己增添苦惱。有一天李彥到濟安宿舍來找他了,大喜若狂,熱情湧流,不可收拾,寫了長信去傾吐一番,對方毫無準備,真可能嚇壞了。事後在四月三十日那天日記上分析得很對:「我假如當她是一個普通女子,隨便敷衍,不這樣緊張,非但絕不會出這種事,愛情只會與日俱增。」但性格即是命運,濟安非普通人,不可能用普通人的方法去取媚對方。根據他自己的心理分析,他ego極強,不在乎世俗的快樂和享受,一旦英文練到爐火純青的階段,不難一舉成名。但他知道ego的命令仍是世俗的,他要把整個身心交給李彥,這才是他真情的流露,他靈魂的需要。同時他認為他愛上了李彥,是上帝的意志,是上帝要他從ego的小圈子裡拯救出來,去體會人生的真諦。

  把李彥當神聖看待,這樣追求法,當然「一敗塗地」。但濟安到北平後,R?E?雖不在他班上,他們仍見過幾次,我在〈亡兄濟安雜憶〉裡有這樣一段記載:

  有一次那位小姐帶了一位女同學,到紅樓來找濟安。她好像有什麼緊急事求助於他,濟安立即把剛領到的月薪鈔票一大疊全數交給了她。在臺北時朋友有困難,濟安總愛仗義相助。但在北平時我們生活很窘迫,每月薪金祇夠吃豆漿油條、炸醬麵和最簡便的飯菜,他那次傾囊救急,對方反應如何,我不大清楚。這一次後,我好像一直沒有見到她。

  李彥帶來的那位女同學名叫李珩,也是湖南人,人生得較矮小,膚色較黑,不夠漂亮。她自己也患肺病,深知濟安用情之專,極為感動,常來紅樓找他。有一次她還請我們兄弟到她家裡吃晚飯,她母親親自下廚。濟安從未帶她出去玩過,她請他到她家吃飯,顯然表示有論婚嫁之意。但濟安對她僅保持師生關係,勸她珍惜身體,一直沒有作進一步的表示。

  另有一位女生楊耆蓀,能在作文班上看得出濟安對李彥有意思,人真聰明(見二月二十七日日記)。她到北平後,分派在清華,但有一個下午特地來找我哥哥,我們三人還一同上天壇去玩過。她是名教授之女,態度大方,人品也很端莊,我那時勸哥哥追她,他那時還在癡想李彥,哪裡肯改換目標?楊小姐後來留學美國,我在耶魯時期,聽柳無忌太太說,她已拿到了博士學位,還沒有結婚。當時聞訊,不覺悵然久之。

  濟安教書賣力,對學生課外指導,特別認真,在臺大教書時,女生對他有興趣的,也有好幾位。可惜他命運乖蹇,人家對他表示好意的,他偏偏看不中。在五○年代初期苦追一位女生,第三次墮入情網,所受的痛苦,不下於追李彥的那一次。那次戀愛的經過,請參看董同璉〈追念濟安老師〉那篇悼文(附章三)。濟安第二次出國後,專心為學,人較前更為曠達,但那年二月遽然逝世,同他在一位美國女孩子身上受到的刺激,不無關係。

  我哥哥是長子,同父親不免衝突多一些。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日記上寫道:「父親少年時的吃喝嫖賭曾使母親很不快樂,我為報答母親,行為力求方正,與父親絕對相反。」不免對父親苛評了些。父親對「吃喝」並不講究,到堂子裡吃花酒,那時在商界是正常行為,父親陪著人家吃花酒,自己可能沒有真正「嫖」過。麻將的確常打,但這也是商界社交方式之一,不能怪他。母親守居蘇州時期,父親在北平,在上海,不常回家,倒是真情。抗戰期間,父親在內地,在仰光,母親有四、五年一人在上海,送兒子進大學,的確生活非常艱苦。但父親返上海後,除了一九四六年春季到臺北去幫了徐祖藩一陣忙外,一直沒離開過家。父母親間的感情,在晚年的確是非常深厚的。

  一九五五年春季,濟安在印第安那大學讀了一學期,暑期來紐海文,有好幾個晚上同我談些家裡的掌故。據他所知,我們祖父相當有些才氣,可惜早亡,留下祖母一人把三個孩子領大,的確不容易。二伯父沒有好好讀過書,後來在上海開了一爿當舖。正月二十四日濟安所記病故的那位伯父,就是他。我父親是老三,在薩鎮冰先生主辦的商船學堂讀過書,可惜家貧,沒有畢業,就到社會上去闖了(徐祖藩是父親商船學堂的同學,由父親作媒,同夏家別房小姐結了婚)。父親的長兄或姊姊,我從未見過,想一定夭亡。他的四妹,歸尤家,生了一大堆男孩子,有不少經我父親提拔,才漸漸能在社會上立足。這些表兄弟都陷在大陸。

  我父親性情豪放,人太老實,不會做生意,偏偏一生混在商界。他忠心為朋友服務,他們都發了財,自己還是很窮。一九四六年臺北回來後,他依舊在一家小銀行當經理,連一幢弄堂房子都租不起。濟安六月回來,看見家裡經濟情形一點也沒有改善,心裡很氣,一度想去臺灣。但後來還是按照原定計畫,北上教書。

  抗戰勝利後,徐祖藩任命為臺北航務管理局局長,父親見我賦閒在家,託他帶我去。十月動身,名為「專員」,其實我航務一竅不通,普通公務也辦不來,還是依我故例,在辦公室裡讀我的書。但書帶得不多,加上住在宿舍,兩人一間房,晚上無書桌可供我讀書,只好到街上去亂跑。那時臺北日本情調很重,到處有小咖啡館,進去坐坐,頗自得其樂。臺胞對大陸來的人非常親善,居然覺得交女友,不十分困難,一改上海時期「單相思」之苦,情形和我哥哥那一年恰恰相反。四月二十七日同李彥「吵架」,日記上不提原由,此事全部經過,卻在給我一封二十頁的長信詳細道及(可惜內容已無從記起)。我看信,連忙回信打氣,但身不在傍,也出不了多少主意。這封信濟安一直帶在身邊,故世後復歸我所有。

  在聯大時濟安經常來往的有錢學熙、卞之琳、齊良驥、顧壽觀諸同事。錢學熙無錫人,想同錢基博、錢賓四兩位國學大師都是同族。此人沒有讀過大學,英文是自修的。他同濟安是光華同事,去內地比濟安早一、兩年。他沒有什麼著述,不知哪裡來的虛名,在聯大時想已是副教授,到北大即升為正教授了,可見他人事關係弄得很好。他原名「學熹」,後來改為「學熙」,但在我看來,仍是位道學先生,畢竟受宋儒理學的影響太深了。他是聽媒妁之言結婚的,後來愛上了他的小姨,乃倡「真愛」(True Love)之說,同我哥哥談話間、書信上不停講true love。共軍進佔北平前,濟安也勸他南下,他不聽。後來共黨重整北大,他熱心「學習」,變得非常前進,至少在五○年代,他在暴政下,沒有吃多少虧。

  卞之琳是名詩人,翻譯家。聯大解散後,他隸屬南開。我在北大時,他常從天津來北平,找我哥哥談談。他多少年來一直苦追一位名門閨秀(沈從文的小姨,寫一手好字,也善唱崑曲)。我離開北大後,她同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洋人結了婚,卞之琳的傷心情形可想。我哥哥不管如何傷心,見到朋友總是有說有笑的。卞之琳給我的印象卻永遠是一張憂鬱的臉。顧壽觀名字對我很熟,不知有沒有見過他。齊良驥是位老實的北方人,他夫婦在北大時招待我們兄弟吃過飯,寓所很小,很清苦的樣子。

  在重慶幫我哥哥不少忙,替他買飛機票的張世和,是我們的表兄弟。他為人很熱心,大陸淪陷後,一直在香港。我前幾年去香港,也無法同他取得連絡。濟安在上海的朋友大半是他的同學:王棣、周班侯是他蘇州中學同學;宋奇(宋淇、林以亮)、張芝聯、周銘謙是他光華大學同學。多年不見,他們都結了婚,事業也比較穩定,濟安同他們在一起,不免覺得自己一無所成。

  一九四六年濟安讀了不少書,看了不少電影。那時讀書主要興趣在十九世紀,他研究了亞諾德、華茲華斯、雪萊諸人;亞諾德「自制」甚嚴,雖然年輕時同法國女郎瑪格麗(Marguerite)有一度眷戀,後來忍心分離,規規矩矩做人,在性格上同濟安有相似之處。其實亞諾德曾為文評介的歐洲作家,法人若貝爾(Joubert),瑞士人阿米爾(Amiel),他們都富於「沉思」,而不敢在生活的選擇上,作任何「鹵莽的行動」,同那時的濟安更相像。阿米爾留下一部《日記》(Journal intime),我曾讀過選譯本,可惜已毫無印象,若和濟安的日記對讀,我想一定在個性上可看出有些相似之處。那年濟安也發現了祈克卡(Kierkegaard),那位後來被認為「存在主義」鼻祖的丹麥哲學家。此人為了種種原因,同他相愛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約,終身不婚。濟安雖然對李彥相思甚苦,潛意識中也知道結婚的希望極渺茫,他讀了祈克卡,一定佩服他那種「果敢」的精神。這種態度在他日記裡也有幾處可看到。

  濟安二度來美國後,好萊塢電影簡直不看,對歐洲、日本電影較感興趣。但一九四六年那年他看的盡是好萊塢片子,也不擇好壞。憑我自己經驗的推測,他看電影一方面消遣,一方面欣賞一下現實生活上看不到的美女。濟安對大牌女星都不感興趣(如嘉寶、瑪琳黛德麗、蓓蒂黛維絲之流),最愛看「小家碧玉」型的小明星。三○年代他最欣賞的是愛爾蘭女郎瑪琳奧莎莉文(Maureen O'Sullivan,米亞法羅的母親,當年是泰山的「情侶」)。羅采爾赫蓀(Rochelle Hudson),他也很喜歡,此人曾被選為聯美鉅片《孤星淚》(Les Miserables,弗特立馬區、卻爾斯勞頓主演)的女主角,但一直沒有紅起來。我自臺返滬後,他帶我到大光明大戲院去看《雙槍獨行俠》(The Virginian),此片一無是處,原來他很喜歡女主角芭白拉勃莉頓Barbara Britten,此人也紅不起來。在北大時我們同去看賈萊古柏名片《神槍手》(Sergeant York),對那位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瓊萊絲蓮(Joan Leslie)傾倒萬分,但她也沒有紅出頭。濟安喜歡的女演員,好像命中註定不會變成大明星的。李彥有一次在作文上講《窗中少婦》(Woman in the Window)那張電影,愛德華羅濱遜、瓊蓓納主演,濟安偏偏錯過,遺憾無窮(見三月六日那天的日記)。後來此片在北平某戲院演一場早場,濟安一定要拉我去看。九年前看到日記,才知道濟安看此片想要了一樁宿願。那天看了電影濟安真的特別開心。

  在昆明期間,濟安也在用英文寫小說,日記上屢次提到。他曾寄一章給我看,已無印象。那時他寫英文火候未到,加上他要寫一個反映抗戰時期的長篇,自己經歷不夠,即使寫下去,也寫不好的。後來他有自知之明,沒有續寫。相比起來,他一九四六年日積月累寫下來的生活實錄,即使不能算是文學創作,至少也有它一定「文獻」的價值。事實上,它的價值恐怕還不止僅是「文獻」而已。抗戰勝利到大陸淪陷期間出版最受人重視的兩部文學作品,要算是錢鍾書的《圍城》和巴金的《寒夜》。這兩部都是匠心經營的小說,都很有深度地反映了抗戰時間的現實。但《圍城》裡的留學生方鴻漸、《寒夜》裡的小公務員汪文宣,雖寫得很真,畢竟是小說裡的人物,我們無法知道他們生活的全貌。濟安的日記,的確赤裸裸把自己的ego和靈魂寫照出來了。濟安那時僅是位窮教員,沒沒無名,他寫日記根本想不到它會有發表的可能,所以一無虛假,留給我們一個動亂時代的一個向上、有志氣的知識青年的苦悶。尤其當一部戀愛史讀,在精神上濟安真可直追但丁的《新生》和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雖然但丁、歌德名屬歐洲四大文豪,濟安終身的努力也不過是個曾在臺灣文壇發生過影響的批評家和雜誌編輯,和博得國際聲譽、英文寫得漂亮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而已。但這部日記,我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應有其獨特的重要性。中國現代文人學者留下來的日記已有好幾種:魯迅的日記最簡略,是一本流水帳;胡適的《留學日記》差不多完全記錄自己智能的發展,學問的進境,很少提到他的情感生活;郁達夫的《日記九種》,以內容而言,無所不包,在形式上最近似我哥哥的日記。但郁達夫舊式文人習氣太深,雖是個「浪漫」作家,所表現的精神是「醉酒婦人」式的「浪漫」,的確有些「頹廢」的味道。濟安的日常生活一點也不浪漫,但他對李彥的那種一往情深的苦戀,可能代表了真正浪漫主義的精神。他的浪漫主義裡包含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不僅濟安把愛情看得非常神聖,他的處世態度和哲學都帶有一種宗教性的悲觀。而這種宗教性勇於自省的精神,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裡,是絕少見到的。

  濟安從小就反共愛國,這種態度在他日記裡也有好幾處可見到。作為本文的結束,我要引錄二月二十五日那天日記所載的首尾兩段:

  聯大一百十教授為東北問題發表宣言,未簽名者尚有多人,如卞(之琳)即其一。他們因此事為國民黨所發起,不願同流合污,故心裡雖或主張東北應歸中國,卻不願公開發一聲明,以示不受利用。嗚呼,國將不國,若輩自鳴清高,寧誤大局,而不稍捐私見,迂不可及也,愚不可及也。……

  謠傳發起一百十教授宣言的蔡維藩等曾領到三百萬賞金。若果有此事,蔡等之心不可問;若無此事,則左派分子造謠手段之惡劣,實在可怕。他們就想盡方法,使人不敢愛國,以便遂其覆亡中國之陰謀。我們現在所需要的,就是不畏造謠中傷的真心愛國人。
                                 紐約,一九七四年十月

  由於日記中頗多英文,為便於讀者閱讀起見,一律代為譯出,簡短的譯文──人名、書名、片段引文之類──則以括號置於原文之後,並由夏志清先生親自校訂。整段英文日記及引錄則歸入「特載」及「附章」,日記本文祇載譯文。日記註解部分,則係夏志清先生手筆。
                      ──編 者

  Whom wilt thou find to love ignoble thee,
  Save Me, Save only Me??──Francis Thompson, Hound of Heaven?

  除了我外,祇除了我外
  你還能找到誰來愛憐卑賤的你?      ──湯潑生〈天狗〉

  Do what thou wilt, thou shalt not so,
  Dart Angel ! triumph over me:
  Lonely unto the Lone I go,
  Divine, to the Divininty.   ──Lionel Johnson, “The Dark Angel?”

  不論?怎麼做,
  黑天使! ?也不能使我屈服:
  我靈魂的寂寞仍歸於寂寞; 神聖仍歸於神聖。   ──強生〈黑天使〉

 

內容連載

二月十二日 星期二 陰
今晨到校時,才打預備鈴,我就去廁所。等上課鈴打時,我進教室,朦朧中只見有一位女生,原來就是她。她說上次作文沒有寫名字,我說知道了。她的聲音很低,聽不出是哪裡口音。那時又有別的同學進來,我只含笑再問一句:「你怎麼還記得沒有寫名字?」

如果不去大便,早點進教室,今天是可以多講幾句話的機會。有一天(好像是上月二十九日)早晨,我亦去得較早,正在進廁所門之時,見她踽踽而來,其實我的大便是可早可遲的(一天有兩、三次),那時我若改變計畫,亦可湊上去談幾句話了。可是我還是棄香就臭,跑上了茅廁。上帝漸漸的在給我機會,可是我還不會利用。上帝呀,如果你認為我的選擇是不錯的,請你大力再多多的幫忙。

她的課卷上未寫名字,那天(六日)繳進來時我就發覺了。其實即使當時不發覺,她的筆跡我還會不認得嗎?她的姓名學號在我腦中早已佔著極重要的地位,我昨天已經替她補上了她的姓名學號,想發下去時使她驚奇一下,不料她竟會自己記得的。

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使我高興一上午,上七至八、八至九兩堂課,精神興奮,倍於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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