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慎兄是我的老友，我們相識已有三十余年。這次他出版大著《古典小說鑒賞》，命我作序，我听了很高興，又感到很為難。高興的是，老友研究古典小說多年，卓然成家，每一論出，士林交贊；一旦結集問世，廣為流傳，作惠學人，弘揚學派，洵“不朽之盛事”，忝為知交，自然欣喜。為難的是，我雖雅好中西說部，今古稗官，其奈涉獵廣而領悟少，若抗顏執筆，必遭班門弄斧之譏，徒貽笑大方耳。然而盛情難卻，義不容辭，只好暫忘贏疾，強打精神，且將自己粗淺的點滴讀後感寫在下面，敬請著者、讀者賜教。
綜觀全書，我認為有這樣的幾大特色:
首先，對作品的鑒賞，不是囫圇吞棗、浮光掠影，而是求深求細，作具體的剖析。不僅講出作品有何特點，而且力求講出何以具有這樣的特點，並從審美的角度對之加以評價。
其次，選目和對作品的鑒賞，除了考慮和揭示每篇作品的特點，還適當地照顧到中國古典小說的歷史發展，力求能體現出中國古典小說發展的輪廓或脈絡，使讀者對中國古典小說的民族傳統和藝術特色得到一些初步的具體感受。
第三，在藝術鑒賞中，力求有新的發現，不僅講出“人所共見”，更努力講出一些“人所未見”來。
第四，兼顧到廣泛的讀者面，既注意有一定的學術性，又注意通俗性，在分析鑒賞中做到深入淺出，雅俗共賞。
末尾，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則，努力將作品放到一定的歷史條件下進行分析，闡發在歷史上的進步意義和時代特色。
歸納成幾點，固然簡單明了，卻嫌抽象，不易掌握。下面且任選兩篇為例，試作具體介紹。
先看《幻實相生 以貌寫神——〈阿繡〉鑒賞》。
我很愛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自幼而壯而老，不知看了多少遍，可是，對于那些情節較為曲折的故事，說實在的，我一個也記不清，道不全。這主要是我資質魯鈍、學習又不認真所致。不過，我倒覺得就這樣也好︰因為記不大清便想重讀，重讀仍如初讀時一樣的新鮮，真是百回重讀百回新，這不是比過目不忘更好嗎？《阿繡》就是這樣一篇百讀不厭的佳作。若問它佳在何處，我照舊茫然，而先慎兄卻胸有成竹，娓娓道來，令人茅塞頓開，從久已熟知的故事中領悟出一層深入一層的新意來。
他首先揭示出，在中國古代小說家中，蒲松齡是很講究作品的命意的。作品的命意不高等于沒有生命，更談不上藝術創造了。創造美的人物，美的形象，美的意境，鞭撻假、惡、丑，是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的一個總的追求目標。這種追求，在《阿繡》一篇中，成為小說的命意，成為小說藝術構思的中心，或者說出發點，決定全篇人物的設計，結構的安排，情節的組織，等等。而這命意，正體現了蒲松齡對生活、對現實人生的認識和評價。——若無中國古典小說史的淵博學識，若未對《聊齋志異》進行過全面細致的研究，是無法一語破的，得出這樣一個精當而帶規律性的看法來的。發端便提出這一看法，不只是在總結經驗，更在于拿它當作特定的鑰匙，去開啟蒲松齡的心扉，窺探《阿繡》深刻的命意和巧妙的藝術構思。
著者接著介紹、評論說，小說是從一個非常現實的愛情故事開始寫起的。劉子固到蓋州探親，在雜貨肆中看見一個美貌女子阿繡，便愛上了她，並且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她。劉是個“情痴”，為了接近自己的意中人，就不計昂值去購買他並不需要的從扇子到香帕脂粉一類的東西。到家對那姑娘替他用紙包裹然後以舌舐粘好的貨物連動都不敢動，生怕弄亂了自己心愛姑娘的“舌痕”。這姑娘多情，卻又慧黠，甚至略顯得有些淘氣。其實她賣給劉的並不是脂粉，而是一包包冒充的紅土。她一眼就看透了他是意不在物而在己，敢于斷定他不僅在購物當時就是回到家里以後都不會打開。她“若有意，若無意”，表露了一個天真少女真摯而熱烈的感情。小說一開始，就把一對小兒女的純真情愛，寫得如此富有詩意，富有動人的藝術魅力。評介到這里，著者加以小結說︰“這個現實的優美的愛情故事還僅僅是這篇小說的一個序曲，它所提供的不過是一種起映襯作用的背景（我們不否認這個故事本身具有獨立的思想意義），小說的主體故事還有待開始，真正的主人公還未出場。……他把這愛情寫得很美，是為了映襯促成這愛情最後得以實現的人更美，他贊揚劉子固對愛情的追求，是為了烘托一種比劉子固的追求更執著、更堅毅、目標也更高的追求。山重水復之際，忽見柳暗花明。第三者的突然闖入——小說的真正主人公的出場，使整篇小說的格局頓然改觀，在讀者面前開拓出一片思想和藝術的全新的境界。”
故事接下去寫劉經過種種挫折，幸虧得到狐女的無私幫助，終于與意中人成為美滿的眷屬。這狐女就是上文所說的這篇“小說的真正主人公”。不管情節多麼曲折復雜，著者都能鞭闢入里，深得作者用心，並通過細致的剖析，闡發出作品的真正的主題思想和藝術特色來︰“狐女兩世不忘、生死以之地追求的是什麼？是形象美？愛情？是，又不僅僅是。她已經很美了，只是跟阿繡比，猶有未足。她已經得到了劉子固的愛，只是有感于兩人的至誠，而犧牲自己，成全了他們。而她所成全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她自己所追求的美的競爭者。她不僅幫助他們結合，建立美滿的家庭，而且成為他們親密的朋友，為他們理家決疑。她是幸福的創造者，又是幸福的維護者。她在形貌美的追求的失敗中，不期然地完成了比形貌美要高得多的美的追求。她的思想境界確實是很高的，對于自己在優劣較量中的失敗，除了愧赧而外，她沒有懊喪，沒有忌恨，也沒有悲哀，不曾露出一絲一毫在失敗者的身上常見的那種心志灰冷的消極情緒。她出于愧心而隱遁不願見阿繡，我們卻听到了她從空中發出的近于聖潔的爽朗的笑聲，直到掩卷之後許久，這笑聲仍回響在我們的耳際。這個形象所煥發出來的，是一種內在的美——執著追求的意志美，舍己為人的道德美。因此，她的‘失敗’在讀者心中喚起的，不是哀憐，不是同情，甚至連遺憾也不是，而是一種崇高的美感，一種對5-z,-~意義的帶有哲理意味的思索。”這一席話講得實在太好了，要是留仙能听到，定然發出會心的微笑，引為知音。
我的老同學劉兄，是位藝術家和小說家。他很喜歡《紅樓夢》，說通讀了不知多少遍；平時無事，隨便翻出一頁，都能饒有興會地讀下去，甚至還會像五柳先生那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這話我信，因為我也有這個癖好。話雖這樣說，若想從這部長篇巨著里挑選出一段來賞析，我看還是揀一個囫圇的故事為好。先慎兄的《（寶玉挨打）鑒賞》就是如此。
短篇構思精巧，賞析殊不易，而賞析長篇中的一個片斷似乎就更難。關于這一點，著者在文章一開頭就交代得很清楚，他說︰“《紅樓夢》一書猶如一座宏大的建築物，其結構極其雄偉復雜，同時又極其嚴謹細密，全書渾然一體，難以分割。其中一些著名的片斷，雖然也具有相對獨立的意義，但都是作為全書藝術結構整體中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部分而存在的。譬如一棵大樹，繁枝密葉，脈絡相連，都跟這棵大樹的主干和樹根分不開。《寶玉挨打》的正文見于《紅樓夢》第三十三回，但不能只讀三十三回，必須瞻前顧後，通觀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還須聯系到全書豐富深刻的內容和總的思想傾向，才能對這段故事所表現的深刻的社會意義和藝術上的特色有正確的理解。”正因為他素諳個中三昧，這就無怪乎這篇鑒賞競寫得這麼全面而深中肯綮。這篇文章較長，讀者一看便知余言不謬，這里就不再饒舌了。
稍舉二例，便可概見其余各篇共同的優長在于︰善于運用歷史唯物論和辯證唯物論對作品進行綜合研究，既注意“知人論世”，又努力按照內容與形式對立而統一的關系，一箭雙雕，有機地探討每篇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成就。
總之，鄙意以為這是一部深入淺出、雅俗共賞的優秀學術論著，謹此竭誠推薦！是為序。
陳貽�
一九九一年五月卅日夜
于朗潤園梅棣盒
